一九九八年十月四日,早上七点十九分
“喂,珍妮?”
马克仍在东部共和报报社的档案室里。他法国电信的客服同事珍妮这整个周末都在值班。这是他手上唯一的筹码,一定要好好利用。
“珍妮,又是我,马克。我需要请你帮个忙,一个大忙……”
“什么忙都行,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的。”
“我需要查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毕梅兰,‘毕业’的‘毕’……”
“查哪里?”
“先查一下汝拉县和杜县,然后查弗朗什孔泰区,然后再查整个法国……”
“没问题……”
马克听到珍妮手指敲键盘的咑咑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一直盯着一九八〇年那份《东部共和报》的头版。居然这么相像,感觉很超现实。这个毕梅兰,究竟是什么人?这其中一定有合理的解释……
“抱歉呀,马克,”珍妮的声音说,“结果是零呢。没有任何叫毕梅兰的人,汝拉县没有,法国任何地方也没有。”
“或许她选择隐藏自己的联络方式?”
“那个部分我也查过喽!零。”
“可恶。如果查全法国,有其他姓毕的人吗?”
“等等……”
电话里又传来手指机关枪般的敲键盘声。
“有,三百四十八个……”
“缩小到汝拉县呢?”
“我帮你查……变少了。剩二十三个,但没有叫梅兰的人。”
“可恶!她搞不好改名字了……”
“这梅兰是什么人呀?”
“说来话长。很扯的一段故事,但我只剩几分钟能改写结局。珍妮,能不能再查查看申请终止服务的号码?一样,还是用‘毕梅兰’这个名字去查。”
“这种要怎么查?”
“你去旧数据库。只要用‘系统管理员’账号就能进去。电子化以后,就能在线查申请终止服务的号码,至少十五年内的数据都查得到……”
“马克,我们没有‘系统管理员’的权限呀。万一被发现,就别想在公司里混了……”
“才怪。我进去过十几次了!拜托啦,珍妮,很紧急……”
“我丑话说在前面哦,你要请我吃大餐才行。必须要是米其林星级餐厅那种的。”
“好啦,好啦,你说什么都好,快。”
马克再度听到计算机键盘的咑咑声。
“珍妮,你知道,我已经有对象了……与其去餐厅吃大餐,你……你会不会比较想帮忙救一个小宝宝一命,而且以后当她的教母……”
回应是一阵劈头骂:“什么跟什么呀?你的小鬼关我屁事呀!至少要米其林两颗星了,那餐厅。我当之无愧,你说的那女生,我找到了。她是五年前,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三日申办终止服务的。那时候,她的地址是贝尔福市康德拉稣兹街六十五号。后来就咻,人间蒸发了。”
“珍妮,查看看有无申请转接的号码!”
“什么?”
“转接的号码!通常,如果客户来申办终止号码,是因为他们搬家了,或搬去别人家住,所以他们就会要求,在前几个月的时间,把旧号码转接去新号码。这类号码也已数字化归档,可以用‘系统管理员’账号去查……”
“你疯了!餐厅要三星级的。还要香槟喝到饱。”
“好啦,好啦,外加匈牙利小提琴手伴奏,如果你要的话,还可以请猛男热舞!”
“那我当然不客气喽!”
马克拿着电话等候,等待的时间仿佛永无止境。
“你说得对。”珍妮的声音终于说,“毕梅兰曾经申请把号码转接到一个名叫卢罗恒的人那里。我猜你应该想知道他的地址吧……在杜县的丹恩玛丽镇。详细地址是维拉小径四五六号。我在做的这事情,你知道牵涉到个人资料问题吧。你找这个毕梅兰要干吗?是你前女友?跟我前天帮你查的那些医院诊所有关?”
马克匆匆记下地址,就抄在手边最靠近的纸上,抄在《东部共和报》头版上。
“珍珍,你最棒了。保证请你吃大餐。说不定还能吃到塔节糖。可以请你再帮最后一个忙吗?你现在手边可以上网吗?”
珍妮叹了口气:
“可以啦。”
“你上Mappy网站,帮我查去维拉小径四五六号最快的路线。”
“×……我实在太好讲话了……难怪要喂我吃塔节糖……”
橘色和红色的雪铁龙厢型餐车缓缓沿着三十四号县道往上爬。过了蒙贝利亚之后,这条路再走十公里,能直接通到瑞士边界。马克的脚一直踩着油门,但车子的速度似乎并未跟着加快。随着海拔越来越高,人烟和房舍也越来越稀疏。这条县道在一处溪流的河床边蜿蜒了一番,随即继续向上攀升。村落越来越罕见,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栋小屋,还能证明高山脚下有些许人迹。
丹恩玛丽镇于拐过一处弯道后映入眼帘。依照珍妮的说法,卢毕梅兰的家就位于一出丹恩玛丽镇的边陲,即往瑞士的方向再上山一些,还不到山脊的地方。雪铁龙厢型车驶入小镇上,镇里空无一人。这时才早上八点,连面包店或咖啡馆都还没开门。
又拐了一个弯后,他已出了小镇。
马克把车靠边停。他打倒挡,好不容易停进了人行道旁一个难停的位子。
他可不想又自投罗网一次!爵轻信想必也在找这个毕梅兰。所有这些年,造访了迪耶普这么多次,爵轻信早就认得了这辆橘色和红色的厢型车,想不注意它都难!如果把车一路开到毕梅兰的家门口,那好比是敲锣打鼓去找她。
气温很凉爽。马克快步前进,他刻意走在边坡,而避开路面。过了第三个弯道,他便看到那辆Xantia。车子刻意低调地停在大路旁的一条小径内。就在小径上方,他看到一间独栋小屋;想必就是毕梅兰的家。马克从边坡又往上爬了些,地上的草仍沾着露水。他向前走。就算从Xantia的后视镜也看不到他。
爵轻信浑然不觉,他手中拿着一个白色杯子,仍悠然等待着。马克继续不着痕迹地前进。他知道,万一有什么状况,他永远都可以掏出向薇娜借来的毛瑟手枪,不过他的计划——如果称得上计划的话——并非如此。他的计划直接多了!爵轻信年近六十五岁,马克则是二十岁,而且拥有一身橄榄球员的体格。他们就用男人的方式好好解决一下吧。
爵轻信根本来不及反应。Xantia的车门瞬间被打开。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身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又抓住他的肩膀。他被抛甩到车外,摔趴在小径的泥土地上。他仍看不清来者是何人,对方便狠狠踹了他的背一脚。他痛得扭来扭去。对方又踹一脚,正中他的尾骨。
爵轻信不禁大吼。
“他妈……”
仅吼到一半的骂声,消散在山里的一片寂静中。第三脚踹中他背后的腰部,逼得他不得不翻过身来。他疼痛不已的身躯面前,站着一个高大身影。
是韦马克。
他怎么知道?怎么找得到这里的?怎么这么快?
“马克?”爵轻信支支吾吾说,“你……怎……怎么……”
爵轻信把鲜血吐到地上,试图站起来。马克的脚踩住他胸口。
“别动……别动,不然我像踩蟑螂一样踩扁你……”
“马克,你何必……”
“闭嘴,少再跟我来那一套。你天花乱坠的连篇谎话,我看两天了。你那什么人生、什么调查、什么内疚不内疚的屁话……”
马克踩在爵轻信胸口的脚,踩得更用力了。爵轻信脸部扭曲,呼吸困难。马克从容不迫地说:
“我们两个呀,别玩猫抓老鼠了。直接讲重点吧。就像踢足球直接射门一样,你还记得在迪耶普,我坐在你腿上一起看球赛吧。我竟然坐在杀我爷爷仇人的腿上。要不是你失手,我奶奶也没命了。”
“马克,你不觉得……”
马克的鞋底踏在爵轻信脸上,同时践踏着他的下巴、嘴巴和鼻子。他呼吸不顺,痛苦地扭曲着。
马克抬起脚后,他吐出一口掺杂着泥沙的鲜血。
“我没时间听你鬼扯了,跷跷板轻信。或该叫你‘墙头草轻信’……”
爵轻信又吐了几口,他似乎快喘不过气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是……是柯家人告诉你的?柯玛蒂?还是柯薇娜?”
“信不信由你,是我自己想通的……像个大人一样,自己想通的。”
“我……我也不愿意呀,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我只不过是听命行事……我很后悔。我对你们是真心的,后来……我喜欢上……”
这次的这一脚,踩在爵轻信的锁骨上。爵轻信翻了一圈,又翻回仰躺姿势。他血淋淋的手扶着自己的肩膀。
“别踹了,马克。别踹了……求求你。”
“那就闭嘴!少在那边扯什么内疚、什么动了心的刽子手那一套……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说那些!我要的是丽莉的身份。我要真相!”
爵轻信扭曲的脸上,首度浮现一抹笑容。
“原来,你还没弄懂?至少,还没完全懂……你还是需要侦探来替你服务一下……”
马克再度抬起脚,作势要攻击。
“我也不确定。你自己说说看吧。”
“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怎么这么快?”
“我没你那么慢,就这么简单……别想拖时间,我现在分秒必争。DNA的事,是怎么回事?还有报纸上那张丽莉的照片呢?”
爵轻信又泛起笑意。
“你爷爷的事……是有人出卖我,还是真是你自己猜到的?”
“刚才就说过,是我自己猜到的啦!刚才也警告过你,别想拖时间。”
爵轻信痛得大吼,翻成侧面。马克很想狠狠践踏他一顿,便走上前去。爵轻信痛得扭曲身体,手臂沿着腿摸索下去。马克立刻看穿他的意图:他想掏枪!
幸好,马克早就料到这种事。他把手伸进背包里想拿毛瑟手枪,用它来指着……
背包里居然没有枪!
毛瑟手枪不见了!
马克快速回想。昨天夜里,他睡觉时,薇娜醒着、站着,假装自己做了噩梦。他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爵轻信用自己的马特巴手枪指着他……
“你动作很快呀,马克。真的,我很佩服。可是你感情用事了。太老套了。你明明胜券在握。老头子都被你踩在脚下了。答案就躺在Xantia的副驾驶座上。也就是我那札记的后续和结局。那信封袋里装有一切的解释,我希望能靠它狠狠捞一笔。原本你只要稍微弯个腰,就能拿到它……”
爵轻信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破了的嘴唇流了很多血,米色长上衣沾了尘土和血迹。他很勉强地靠着右腿撑站起来。马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居然要功亏一篑了,输得这么不值得。
“你这小浑蛋,把我扁得挺惨的。你没手软嘛。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承认是我活该。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甚至下手会更重。”
爵轻信走了几步,用没拿枪的手,摸了摸受伤的肩膀,另一手的枪则依然指着马克。
“都是你啦,马克,你害我别无选择。关于你爷爷的事,你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是如今唯一还活在人世且知道真相的人。当然,当初的教唆者也是知道的,不过,想让老柯开口只怕没那么容易。马克呀,我实在一点也不想杀你,可是叫我还能怎么办呢?”
字句终于缓缓出来了。马克望向Xantia车,轻声说:
“对于欧纳金,你也一样,别无选择吗?是这样吗?”
爵轻信吃力地改倚着受伤的一腿。
“哎呀,马克,人生总是充满意料之外的事。人很难逆势而为,要逆流而上就更困难了。六天前,我原本打算朝自己脑袋开一枪,死在自己家里,一个人孤独地死掉,game over(游戏结束)了。就只差那几分钟。今天,我竟成了最后赢家。然而,我身不由己,不得不冷血杀了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欧纳金和爱菈。再加上你,就是三个了。”
马克直打哆嗦。他感到全身宛如结冰了。握着马特巴手枪的爵轻信,和他相距三米。若想扑上前去,或想夺下爵轻信的枪,都是白费力气。他只要一轻举妄动就会被立刻打死,马克很清楚这一点。这条山上的小路,看来很难会有人车经过,况且,他们躲在这条小径里,若要发现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马克,你听我解释。有人付我一大笔钱,要我去杀一对夫妻,并把命案弄得像意外事故。我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早就杀过人,好几次了,那时候的酬劳少得可怜,和柯雷昂付的优渥酬金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这么大一笔钱送上门来,没有人会拒绝的……当时呀,马克,我哪知道自己会喜欢上那个命大活下来的女人?”
叫他住口啦!爵轻信甚至不是因为发疯了才说这些。连这种借口都不能套用在他身上。下面这些字句,自动从马克口中说了出来。难道他还希望能对这个人动之以情吗?
“丽莉有身孕了。是我的孩子。她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堕胎了。”
马特巴手枪纹丝不动。
“这是可想而知的事,马克。很顺理成章……是你不该来这里打破砂锅,实在不该。你原本可以和丽莉一起过幸福快乐的生活。你们很登对,真是天造地设。丽莉要心碎了。可是你害我别无选择……我们就别再拖下去了吧?”
爵轻信把枪口瞄准马克的心脏。马克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一切就将到此为止了。怪就怪在,他脑海浮现的,却是以前伯修尔街时的快乐时光:一九八六年的世界杯足球赛、费尔南德斯的罚球、迪迪尔·西克斯的球衣、丽莉的钢琴乐声……
“马克呀,所有这些痛苦和难过,这一切根本不该发生。不能怪任何人。或许可以怪毕梅兰吧。但她也认为自己那样做,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必须移动,马克心想。必须杀他个措手不及……
爵轻信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不但没松开握着枪的手,还向后退了。
“马克呀,人总是会对人生留恋,这就是问题。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就算明知毫无希望了,仍然留恋。柯家和韦家这么多年来的争夺,都是无意义的战争。所有战争都是这样。只是误会而已。我想,你现在已经明白真相了吧。当年那一晚,米莉和丽萝,她们两个都死在恐怖峰上了。她们两个都在坠机事故中罹难了。马克,请相信我,我真的很遗憾。”
爵轻信的手指扣下扳机。
在起着白雾的寂静早晨中,一声枪响,从这个山头回荡到另一个山头。回音应该在瑞士都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