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月三日,早上十一点三十三分
他们从出发到现在已经过了五个小时。橘色和红色的雪铁龙H款厢型车一路挺了过来。上高速公路时确实有些吃力,极速大约在时速一百到一百一十公里之间。车上的录音带已全部听完:堪称八十年代流行乐的几张必听杰作。巴拉瓦纳的《Sauver l\'amour》、我的化学浪漫合唱团的《Famous Last Words》、雷诺的《Morgane de toi》、高德曼的《Positif》等。
他们在维特里方索瓦暂停。维特里方索瓦这个小城镇像是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从香槟区的玉米田中忽然出现在眼前,事先连个高塔钟楼都看不见。他们在国道和马恩区之间的一家餐馆吃午餐。他们是店内唯一的客人。马克心事重重,只点了一份奥姆蛋色拉。薇娜则尽情享用当日套餐的所有菜色,包括火腿冷拼盘、油葱牛腩和焦糖烤布蕾。
“您的这位小姐胃口很好哦!”餐馆老板朝马克眨了眨眼说,“这么多东西,她怎么装得下呀!”
他们再度上路。
经过圣地洁,然后是首蒙。
接着是巴黎盆地的边缘。谷田平原尽头矗立着成排的半屏山,亦即陡峭如阶梯的山壁,翻过山头后,山脚的凹陷处是树林,接着又是谷田平原。雪铁龙厢型车从半屏山下山时冲得有点猛,仿佛刹不住了,只求能有个反向坡道让它减缓速度。雷诺的《En cloque》唱第三次了。他们近两个小时没说一句话。薇娜打破沉默:
“你觉得丽萝会想要一个像我这样的姐姐吗?”
马克正穿过一个名叫费比优的小村镇。他没搭腔。
“你比较了解她。”薇娜又说,“你觉得她能理解吗?能接受一个像我这样的姐姐吗?又坏,又普通,又凶。”
马克依然没说话。硬要选择的话,他宁可选薇娜的疗愈式幽默。
“我可以改。”她继续说,“你可以去告诉她吗,说我愿意改?”
“你真的确定丽莉是你妹妹吗?”
“那当然。这件事,我们两个是同一阵营的,不是吗?”
他们再度沉默。沉默了两个小时。马克不禁羡慕起薇娜的斩钉截铁和信心。她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不受外界影响。马克正要出维苏尔时,收到丽莉发来的短信。手机在他口袋里振动。他一手掏出电话,一手继续开车。
马克,我明天早上十点进手术室,一切都安排好了,别担心。我之后就会打电话给你,一切都会很顺利的。亲亲。米莉。
“明天早上十点”……再过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高德曼高亢的嗓音唱着“让我飞翔!”,马克下意识地更用力踩油门。他们正行经一处缓降坡,不过雪铁龙餐车并未因此而速度加快。随着里程数逐渐增加,马克心中的那个荒谬假设也越来越成形,可信度越来越高,随时可能成为具体事实。
三个小时后,他们已来到蒙贝利亚市区。路况很顺畅。以这个地区稀疏的车流量看来,交通设施似乎供过于求:大马路很宽广,并另有铁道。这座城市的建设规模,似乎仍停留在标致汽车工厂的全盛时期,当时该厂员工高达四万多人,是全欧洲最大的工厂……如今只剩不到三分之一。
马克把一份比例二十万分之一的法国公路地图丢给薇娜,要她负责指引他们去杜河和瑞士边境的交界处,到恐怖峰的山脚,也就是克莱毕福当地;然后要找到莫妮卡的民宿,亦即爵爷札记中所说的那个当地最漂亮的小屋。
“我们去那边要干吗?”薇娜发牢骚问,“你想拿回我奶奶给爵轻信的钱?”
马克耸耸肩。他偷偷确认毛瑟手枪依然在他口袋里。这枪是否将必须派上用场呢?是否真如他所料,他们打从一开始就被耍得团团转?
薇娜没再多问,专心研究地图。她表现得相当不错。从蒙贝利亚出来十公里,过了彭地华德以后,橘红厢型车浩浩荡荡开始攀爬汝拉山:先是顺着杜河的一条狭窄山谷路,直到圣希波利特,接着是一条陡峻小县道。厢型餐车爬得很费力,轰隆轰隆喘个不停,但仍然翻过了山头。途中有个大弯道,先弯向瑞士境内距离边界三十公里处,随后又乖乖弯回起始的法国境内;站在这个弯道上所看到的杜河壮阔无比,美得令人咂舌。接着,厢型车轻松往河畔下山,进入一片松树森林,森林内点缀着有着金黄树叶的落叶树。
莫妮卡的民宿,想错过都难。沿着杜河只有一条路,直通对面的瑞士边界。浅色木材搭建而成的小屋,倒影落在平静的河面上。马克屏住呼吸。他忐忑地再次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枪,然后把车子停到民宿对面的停车场。一个“法国民宿”标志的招牌,显示他们确实没找错地方。
停车场上除了橘红厢型车外,没有任何其他车辆。在这个遗世独立的边界村庄,时间仿佛暂时停止了。马克感到呼吸困难。难道他的调查,即将在这条小路的尽头告终?
“要走了吗?”薇娜问。
“等一下……”
马克从口袋掏出毛瑟手枪,并确认枪已上膛无误。
“你拿我的枪干吗?打算绑架周婆婆吗?”
马克盯着薇娜许久,然后说:
“你还记得爵轻信的尸体吗?”
“记得呀。”
“你记得什么?”
“什么叫记得什么?”
“你记得在爵轻信家里,看到一具尸体,尸体穿着爵轻信的衣服、鞋子,戴着他的手表……”
薇娜忽然脸色发白。马克继续说:
“尸体的头部倒在壁炉里,整张脸被烧得起满水疱,烧得面目全非。”
薇娜开始扭自己的手指。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跟我来!”
他们下车。莫妮卡已站在民宿门口,民宿四周的大花盆种着许许多多天竺葵。
“你好!”马克喊,“请问这里是莫妮卡的民宿吗?”
这样的开场白并不突兀,一块漆木招牌上用大大的字母刻着民宿的名字。
“我们……我们是爵轻信的朋友。”
莫妮卡的脸立刻亮了起来。
“爵先生!我当然认得他。他每年十二月都会来这里,已经十多年了。”
“他……他今年好像打算提早过来。”
老板娘露出抱歉之意。
“对,但你们运气不好。他今天早上才刚走。”
马克感到脚下的地面仿佛忽然被抽空了。他身旁的薇娜也停止呼吸。莫妮卡没发觉两位访客的神色有异,以相同语气继续说:
“他和以前一样,昨天和前天都睡在这里的十二号房。前天,他几乎整个上午都待在民宿,在等一封信,等收到了才出去。是呀,他收到一封很厚的信呢。不过今天,他一大早就走了,大约六点吧。”
马克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
“你……你知道他会再回来吗?”
“哦,应该不会了吧。他每次来,通常只待一两晚。就像他说的,他是来朝圣的。你们这位朋友,是一位有点奇怪的先生呢。人很好,很客气,这没的讲。胃口也好得不得了。不过呀,他那恐怖峰的事,还有飞机空难那些的,都十八年了,真是的。那种不幸的事,干吗还一直念念不忘呢,你们不觉得吗?”
马克愣了足足好几秒,然后才支支吾吾说:
“他……他能告诉我们一些事情。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莫妮卡摘掉几根天竺葵的枯枝。
“哦,你们也知道,爵先生不是那种会说心里话的人,就算喝了一公升的酒也一样。我没事也不会问东问西。所以,我真的不知道。他一定是回巴黎去了吧。他通常不是都那样吗?”
马克又追问了一下,只是意思意思而已。他并未从老板娘口中多打听出什么。他们回到厢型车上。
“我就说吧,这王八蛋从一开始就在唬我们!”
马克默默不语。他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爵轻信居然还活着,但人间蒸发了……这个案子的最后一条线索,就这么从他指缝中溜走……薇娜又说:
“既然你发现姓爵的是装死,还找了另一个家伙当替死鬼,我们干吗还大老远跑来这里?”
“闭嘴啦……”
薇娜拍手鼓掌。
“姓韦的,你真是天才。开车开了十个小时,六百公里。结果来到这里像白痴一样……不会先打个电话吗?”
“闭嘴。”
“你至少可以请我在这里住一晚,房间看起来不错。”
“我叫你闭嘴。”
“起码请我吃喝一顿。来灌一灌红酒,这我有兴趣……”
“跟你实在讲不通,我应该现在就一枪毙了你,然后丢进杜河,让你漂去瑞士……”
薇娜惊讶地直盯着马克:
“那个姓爵的是人渣,早就不是新闻了。所以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干吗忽然变得这么啰唆?你有急事吗?你明天要跟我妹妹结婚吗?你已经订了婚礼蛋糕吗?”
“别想了,反正你不懂,你没慧根啦。”
马克焦躁地转钥匙发动车子。
“去哪里?”薇娜又说,“要回去了?不参观了?”
“闭嘴啦!我说过我们是来朝圣的,所以这一趟要走就走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