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月三日,早上六点二十二分
马克在停车场上走动的同时,薇娜坐在厢型餐车的后座,阅读撕下来的那五页。他背包里带了一些饼干和一盒柳橙汁。他吃光了饼干,喝掉半盒柳橙汁。一辆货车也来停在停车场上,距离他们的雪铁龙约五十米。一个拿着保温壶的家伙下了车。想必壶里装的是咖啡。马克犹豫着要不要向他要一些。
薇娜手中握着那五页纸,从雪铁龙上跳下。
“你高兴了吧,我读完了!这就是你想要的?想用你爷爷的意外,让我良心不安?只能说,算他倒霉……但除此之外,你到底想怎样?当年我才八岁,不过你想也知道,我多少听过一些内情。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假如是想告诉我你这辆橘色和红色的餐车是辆灵柩车,那就免了!我今晚不打算睡在这里面……”
马克沉默不语。或许他逐渐习惯了薇娜这种尖酸的幽默。说穿了,这是她唯一会的沟通方式;说不定对她而言,甚至是某种疗愈。说不定这种电击式的疗法对他也有效,毕竟所有这些年来,他身边净是沉默、避讳和禁忌。马克蹬上车,翻找背包,拿出他欧洲宪法的上课笔记活页夹。
“喏,现在再读一读这个……”
“什么?全部?!”
“不用全部读啦。只要看二月十二日,关于土耳其的那一课。”
薇娜叹了口气。
“先给我柳橙汁和一些吃的。”
马克把自己剩余的早餐递给薇娜,她狼吞虎咽吃得精光。假如她患有厌食症,也未免掩饰得太好了。
“好啦,这是什么鬼东西?”
她拿起活页夹,翻到马克所说的那一页,然后皱起眉头。
“不好意思,我看不懂你的鬼画符。你在学校成绩一定逊爆了,尤其跟丽莉比起来……她一定很厉害,她……”
马克默默听着。这是幽默,是有疗愈效果的幽默!
“你呢,你有什么专长?”
“我是特殊教育老师的世界纪录保持人。十五年换了三十七个老师……最后那一个,连两天都撑不完就跑了……”
“那你还好意思说我……”
薇娜忍不住笑了。她把饼干包装纸和空果汁盒丢在地上。
“对,可是我呀,是因为我太特别了。那些老师应付不来。他们不晓得该把我归在哪一类,你懂吗?”
她又抬起头。
“×,我实在看不懂你写的蚂蚁字……”
“你只要看日期就好了。日期你总看得懂吧?你不至于特别到连日期都看不懂吧?”
“你太抬举我了……”
“快看啦!”
“凶屁呀你……”
她仍念道: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九日,阿塔图尔克领导下的土耳其成为民主体制;一九六一年九月十七日,总理阿德南·曼德列斯因违反宪法而遭处决’……好啦,你到底想说什么?”
“继续!”
“×……‘一九八〇年九月十二日,境内发生政变,权力回到军方手上;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进行全国大选,回归民主’……”
“好。”马克打断说,“现在,再回去看爵爷的札记。看最开头几行。”
“你真的很烦啊!”
薇娜把纸张扔在地上。
“好了啦,我们别去了吧?假如你开这辆破车,不想等到万圣节才到汝拉山的话,现在就该走人了……”
马克心平气和弯下身去把那几张札记捡起来,开始念: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这个星期天,我整个周末都待在地中海岸的安塔利亚——这座位于南部的大城,有“土耳其蔚蓝海岸”的美誉,一年有三百天出太阳——一位土耳其内政部高官的别墅里’……中间我稍微跳过:‘这位高官最后拗不过我,某个周末正好要在自家宴请土耳其国安单位的人,索性邀我一起去。纳金破天荒没随我同行,爱菈坚持要他回去,印象中,好像是因为她生病了……这样反而令我非常困扰,没人帮忙翻译的情况下,我整个周末都在鸡同鸭讲,而且其他那些人一心只想和老婆躺着晒太阳而已……一点都不觉得我的请求有什么好着急的。其实,连我自己也越来越意兴阑珊了’……”
薇娜焦躁地把手指上的棕色戒指转来扭去,并把目光瞥向停在停车场另一头的那辆货车上。
“现在呢?”她喊得很大声,大声到货车司机也听得见,“是要把你这辆烂车停在这里,开始烤松饼吗?”
拿着保温壶的司机听到了,他一脸不解地看了看薇娜,随即耸耸肩转身离去,心情并未受到多大影响,仿佛遇到一只只会吠而不会咬人的小狗而已。马克直直盯着薇娜。她虽然语气放肆,却再次显得像虚张声势。只不过是顾左右而言他罢了……
“薇娜,我来替你归纳整理一下吧。就是日期上有些兜不拢……爵轻信在他的札记里,说他和土耳其内政部的所有官员在一起,说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的时候,他们带着妻小在海边玩得乐不思蜀……”
“多谢,我不是文盲,好吗?”
“……可是,”马克接着说,“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这一天,恰恰是土耳其的大选。回归民主的大日子呀!军权统治垮台了,是历史性的一天。你不觉得,这个周末,那些土耳其高官,应该有别的事要忙吗?”
薇娜耸耸肩。
“姓爵的弄错了日期。就这么简单。毕竟,都过了十五年……”
“弄错个屁啦!”马克大吼。
拿着保温壶的司机倚靠着他卡车的车身,有趣地望着这一幕,仿佛马克和薇娜是连续剧的主角。
“要不要帮你装个助听器呀?”薇娜朝那司机咆哮。
对方自讨没趣,没吭声。马克继续:
“薇娜,我可以告诉你真相是怎样。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这一天,爵爷人并不在土耳其!至少,他绝对不在安塔利亚的什么别墅里。那么,他为什么要说谎呢?为什么要编一个这么粗糙的不在场证明呢?因为他当时人一定在别的地方。别的地方,好,但会是哪里呢?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的这个周末,他能躲在哪里呢?到底是哪个他不该出现的地方呢?为什么要特别强调纳金在法国,而他在土耳其?这样纯粹是为了让人对纳金起疑!”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薇娜插话说,“我觉得你比我还神经病。”
马克一把揪住薇娜毛衣的领子。她并未反抗。她口袋里没有枪了,连颗石头都没了。
“要是温和的爵爷,这个有耐心、仔细又诚恳的私家侦探,这个跷跷板轻信、韦家的好朋友、我祖母的仰慕者、被调查弄得灰心丧气的叙述者,这个忠实、单纯又可怜的爵轻信……要是这家伙,只不过是个拿钱办事的走狗呢!要是他是个畜生,被你祖父要求去除掉我祖父母,好争回丽莉?要是这个畜生居然答应了呢?……”
马克纠结的手指,扭扯着薇娜的浅紫色毛衣。她依然不发一语。停车场上,保温壶司机已回到自己的货车上。一阵吱吱呀呀的收音机声音传了过来。
马克强忍泪水,继续说:
“爵爷就算在他的札记里明明白白说出这件事,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就算其余的一切或许是真的,或许他对我们的关爱、对我祖母的感情也是真的……太老套了,刽子手狠不下心杀掉该杀的人,于是爱上了这个人……内疚化为迷恋。太可悲了!亏我们好多年来都邀这家伙来家里做客……这个杀害我爷爷的凶手。亏我祖母还跟他……”
马克忽然放开薇娜,在停车场上走了几步,下意识地捡起地上的饼干包装纸和柳橙汁纸盒。他走向十米远那个最靠近的垃圾桶。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他大喊,“我知道事实的经过就是这样。是爵轻信!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他这整篇札记的居心叵测,就太明显了……他是个走狗,是个小人,从一开始就有迹可循……”
马克把废弃物丢进垃圾桶。
“是我爷爷。”薇娜的声音说。
马克从来没听过薇娜用这么轻柔的声音说话。他转过头来。
“是我爷爷。”薇娜又说了一次,“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是他第一次心脏病发作后的事。他对我奶奶这种漫长的调查没信心。他是个主动出击型的人。在我奶奶之后没多久,他也找上了爵轻信。他给了爵轻信一笔巨款,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大约是凯伊丘一栋房子的价码。条件是看起来必须像一场意外……按照那些律师的说法,如果韦家二老死了,姓威的——就是那个专审儿童官司的威柏尔法官——麻烦就大了,但我们赢回丽萝的胜算很大……姓爵的一点也不是什么纯洁善良的货色,这我爷爷打听过了。一九八二年十一月的那个周末,他从土耳其往返了法国一趟。神不知鬼不觉。其余的,对他而言并不太难。”
“你怎会知道这些?”
“当年我八岁,还不是很懂事,但已经开始偷听每个人说的话。我就是那只到处钻洞、躲在暗处的坏坏小老鼠。我奶奶也是很久以后,等到韦皮耶死后才想通这件事。可怜的她呀,良心有多么过意不去,就用不着我多说了。杀人害命呢!她向上帝祷告时,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呀?没多久,我爷爷就二度心脏病病发了。他的计划砸掉了。我奶奶认为这是上帝的正义,于是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你呢,薇娜,你怎么看?”
薇娜犹豫了一秒。她焦躁地拨弄自己落在车子金属踏板上的鞋带,然后回答:
“我认为我爷爷是对的呀!不然你以为呢?有可能会成功嘛,让韦家二老不见,咻……然后我妹妹,被你们抢走的丽萝,就可以回来她房间了。你呢,就把你丢到孤儿院,活该!这就是我的看法。”
“现在呢?如今,你怎么看?”
这次,薇娜并未犹豫:
“还是一样!”
他们继续上路。薇娜换了一卷录音带。是她随便挑的,因为封面的天蓝色很好看。是险峻海峡乐团的《Brothers in Arms》专辑。主唱马克·诺弗勒的嗓音交织着激昂的吉他乐声。是她率先开口:
“但说到底,姓爵的仍是混账一个。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就唬不了我。或许因为他隐约晓得我知情。”
马克听得心不在焉。他心情糟透,觉得自己被出卖了。爵爷在札记中所说的,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四天前,他还想敲诈我奶奶。”薇娜继续说,“就凭他那什么最后一刻有新发现的鬼话。他要求十五万法郎,等证据到手后,还说再要三倍的价码……我不知道是谁干掉了他,但这世上从此少了一个败类呀!”
马克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跟着《Your Latest Trick》萨克斯风的旋律打节奏。他思索着薇娜刚说的话。
“我不知道是谁干掉了他”……
他回想着发现爵爷尸首时的情形。心脏中枪,头部倒卧在壁炉里,像是某种恐怖仪式。尸体的脸上满是水疱和灰烬。
“更别提那份DNA比对报告了。”薇娜继续说,“你我都知道还活着的是丽萝。所以这报告更证明了姓爵的实在是烂到骨子里了。”
马克混乱的思绪里,忽然萌生一个强烈疑惑;原本只是小火花,被强风一吹,在他脑海里成了一片燎原野火。
“再说,”薇娜总结说,“姓爵的根本是个没用的饭桶。给了他一百万,连两个在睡觉的老家伙都搞不定……”
马克的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的老旧皮套。马克·诺弗勒的吉他奏完最后一个音符。
只是幽默而已,具有疗愈效果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