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晚上十一点五十一分
韦家的客厅静止不动了,就这么永远凝结了。
马克颤抖的手,伸去捡掉落地上的纸。这纸和他在火车上看到的那张一模一样,相同的国家公安部鉴定中心笺头和相同的印刷字体。结论也同样简单扼要:短短三行字。
亲子血缘关系鉴定
比对韦米莉(样本1,编号95-233)
与韦妮可(样本2,编号95-237)
亲子关系不符合。
彼此无任何亲子关系。
准确度为99.94513%。
马克把鉴定报告放在桌上,仿佛丢开一张着火烫手的纸。妮可也是一样,随即在沙发上崩溃大哭。
两份报告的结果都是亲子关系不符合!
马克支支吾吾吐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问题:
“这……这是什么意思?”
妮可掏出手帕,擦掉眼角的一滴泪,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爵轻信真爱开玩笑,你不觉得吗?”
“你……你知道这件事?”
“不,马克,我向你保证,没人知道这件事。当然轻信除外。我三年前就看过这份亲子关系不符合的比对结果。三年来,我都以为米莉不是我的孙女,以为米莉在空难中丧生了,以为我抚养长大的是柯丽萝……我已接受这个事实。我甚至愿意在她满十八岁时,把蓝宝石戒指送给她。我几乎要乐见其成了。”
妮可停顿了一会儿。她下意识地拉了拉披在肩膀上的羊毛披肩,把它在扣子扣到颈子的衬衫上重新披好。她无限温柔地凝望着马克。
“乐见她的未来,更乐见你们俩。这样简单多了。这份比对结果,早就是心知肚明的……”
马克沉默不语。他忽然站起来,把两张鉴定书并排在一起,加以对照。怎么看都不像是伪造的资料。马克实在很想把它们撕碎,让它们变成一团烂泥。他几乎是用喊的语气:
“妮可,爵爷弄错了!他可能弄错了样本,搞混了,颠倒了……化验室那边也可能出错。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轻信所给我们的这个结果,可能正是我们想要的。”妮可轻声说。
马克吓了一跳。
“怎么说?”
“只有他知道自己交了什么血液样本给化验室……他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高兴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就能操控出什么样的结果。他调查了整整十五年,什么也没查到,所以也许他决定自己来写故事的结局……”
妮可沉思了一会儿才又说:
“其实,两份报告都是亲子关系不符合,说穿了,倒也挺聪明的。效果甚至出奇地好。这么一来,柯玛蒂就会相信她孙女死了,彻彻底底死了,她就不会再来找我们麻烦。我想,爵轻信并不太喜欢她。而我呢,又心碎了一次。米莉不是我孙女,也不是你妹妹。这份亲子关系不符合的报告呀,三年前,害我哭了好几夜,但也让我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不然每次米莉和你互相对望,我就心如刀割,就好痛心,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
马克坐到沙发上,紧贴着妮可,把头放在她肩上。他伸手搂住祖母丰腴的腰,手指玩弄着羊毛披肩。妮可把脸转向孙子。
“你明白的,马克。你当然明白了。这意味着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兄妹。可怜的孩子呀,你们是自由的。轻信以他的方式观察你们、爱着你们,他确实可能想出这一招……”
她凝视桌上的两个蓝色信封。
“要不是两份报告同时出现在同一张桌上,他这一招确实可能奏效……”
马克站起来,在客厅内焦躁踱步。尽管妮可这么说,但他仍然很难接受,很难相信这一切是爵爷设计好的!在札记内容中,关于这两份DNA比对结果,爵爷显得和他们一样震惊。不过震惊的部分搞不好是假装的,其他部分可能也不单纯……
“妮可,我出去一下,去透透气。”
妮可不发一语。她用手帕一角,轻轻按压眼睛。马克把手放在大门把手上。妮可原本就颤抖的声音更加颤抖了:
“你不问问我米莉在哪里吗?”
马克愣住了。
“难不成你知道?”
“不,不算知道。确切地说,我不知道。但我懂她所说的不归路、所说的谋杀是指什么。天哪,这怎能说是谋杀?”
马克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要爆炸了。不到十分钟内,这是他的人生天旋地转第三次了。恐慌症的所有症状似乎瞬间一扫而空,就像忽然受到惊吓而不再打嗝了一样。
妮可犹豫了。
“一个做祖母的,多少能猜出这种事。”
马克的手在门把上僵住了。他几乎是吼着说:
“猜出什么事呀,妮可?”
妮可回答的语调,却是尽可能轻声细语。是因为低调?因为不好意思?
“马克,米莉怀孕了。她怀了你的孩子。”
马克的手从濡湿的门把手滑落。妮可继续以相同的轻柔温暖语调说:
“她要去堕胎,马克。她去医院是为了这个。”
马克背靠着伯修尔街上的一个大型垃圾桶。一轮微弱的月亮照着这一排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房子。巷子的那头,两只猫竖着一身的毛,默默盯着对方。他心想,不晓得它们是不是丽莉七岁时曾试着亲近的猫。说不定就是那时候的猫,只不过老了十岁。
马克感到内心出奇平静,比几分钟、几个小时前都更平静。事情的优先级一下子改变了,仿佛他忽然抛开了所有多余的顾虑,来了一场思绪大扫除。两份互相矛盾的DNA比对报告可以先搁置一旁,他祖父的命案也是。马克此刻只想着一件事:丽莉独自一人在巴黎某家诊所的某个病房里,有孕在身,怀了一个孩子。
他们的孩子。
马克走向这条街上唯一亮着的街灯。两只猫犹如雕像,一动也不动。他曾试着连打五通电话给丽莉,都没打通。现在再打电话给巴黎的那十几家诊所也没用了,如果病人有所要求,诊所一定会尊重隐私,不对外透露病人的姓名。
丽莉必然也提出了隐匿的要求。
马克只好再一次在语音信箱留言。他倚靠着街灯,活像个月光下自言自语的酒鬼。
“丽莉,妮可统统告诉我了。是我视而不见,什么都没看懂。对不起,我真是盲目。你在哪里?我必须陪在你身旁。我不会跟你讲大道理,也不会叫你一定要留住孩子,统统不会。我也不瞒你,调查没有进展。根本毫无头绪,一团迷雾。我只能仰赖自己的直觉。你也知道我的直觉是什么。我知道你觉得光凭直觉是不够的。等我,丽莉,求求你。让我去陪你。我一定马上赶到。让我去,求求你。我好在乎你。马克。”
语音留言飞向晴朗的夜空。
两只猫互相接近了。它们发出尖锐的声音,仿佛想拼个你死我活。然而,这只是场游戏,它们每天晚上都旧戏重演。
马克席地而坐,就坐在他对每个石块都了如指掌的小人行道上。以前某天,丽莉在这里跌倒过,就在他所坐的这个位置。没什么大碍,骑三轮车摔倒,轻微刮伤,流了点血;那血早就被诺曼底的雨水冲刷殆尽。
马克闭上双眼。
一个孩子。他们的孩子。
他内心升起一股无声的怒气。不是气丽莉,是气命运的捉弄。他受不了这种使不上力的感觉。
街上一户二楼的窗户打开了。一位邻居从窗口探出头来,不耐烦地喊了一声。马克不认识他,想必是新搬来的住户吧。其中一只猫听到主人的召唤,便扬长而去。另一只猫等了几秒,没辙了,便轻步走向马克。
马克一伸出手,猫便来磨蹭。它的毛仍有些僵直,灰灰的,脏脏的。这只老公猫以前应该常常被丽莉摸得打呼噜。
马克当然明白为什么丽莉想去堕胎。他低头看手机,浏览先前收到的短信。这不是年龄的问题,也无关担心自己是否能当称职的母亲,或怕可能影响自己未来生活上或工作上的发展。是丽莉不希望生出一个乱伦的孩子。
马克的手指紧握猫儿的灰毛。由于迟迟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丽莉一点也不想冒险生出一个妖怪。这是一定的了。
他抬头望天。要是他能找到一个能确认身份的证据呢?他仍来得及阻止这一切。只要找到关键就行。猫儿跳到马克的腿上。他低头看它。
“猫老大,你说对吧?不然,在出生前,要爸爸是做什么用的?你不觉得这样会很帅吗?到时候等她长大了,譬如十五岁,或者说十八岁好了,我就能看着我女儿的眼睛,握住她的手,亲口跟她说:‘宝贝女儿呀,当年好险哦。要是我没查出真相,要是我没最后一刻找到那该死的证据,今天就没有你喽。心肝宝贝呀,也许我没把你怀在肚子里十个月,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哦。对呀,我救了你一命呢。因为我好爱你妈妈,好想和她生个孩子。一个爱的结晶……’”
猫忽然一溜烟跑掉了。
“你说得对。”马克说,“我想太多了!”
丽莉在阳台抽烟。不该抽烟的,但她不管。一根烟,只抽了一根。其实是三根啦,只抽了三根。隔壁床的红发黄牙女孩很上道。她把整包烟都留给她:“你自便吧。”
丽莉聆听马克的留言。她用指尖回答。马克不可能找得到她。这样也好,她必须独自一人把这条路走完。
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人活在世上不能没有身份,这一点,丽莉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怎能把这种终生痛苦加诸别人身上,尤其还是个无辜的孩子,她的亲骨肉?她怎能忍受自己也把这种诅咒传给别人?
丽莉的左手心紧紧握着马克送给她的图瓦雷克十字架。她右手的手指颤抖着,一面夹着烟,一面按着手机的按键。烟雾袅袅上升,被小屏幕的背光映得微微泛蓝。丽莉把她长长的信息分成四次发出。
马克,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别担心。这种手术很普通,过程只要几分钟。
我明天还要见好几位医生。他们说为了麻醉,需要多做些检验。或许只是心理医生的拖延战术吧,想再多给我些时间考虑。谁知道。
结果我要等到后天才能进手术室。你不用替我担心。我的决定是对的,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你好好保重自己。丽莉。
马克在自己房间里,躺在儿时的床上,看到了丽莉的短信。他立刻试图回电话给她,但她没接。
他反复看着这几条短信。只有一句话特别吸引他的注意力:“结果我要等到后天才能进手术室。”说得确切一点,是只有两个字特别吸引他的注意力——“后天”。
他忽然多了一天的时间可以查明真相!马克心里尽想着这件事了。他多出一天的时间。仿佛是命运在向他招手,事情仍有转机。
他定定地凝视他上方的床铺。几个小时就这么过去,就像小时候,丽莉阅读到很晚,或隔壁邻居太吵,或他自己一个人睡不着时那样。马克一直醒着。一个想法逐渐成形,就像院子里一条太整齐的走道上蹿出一株野草。他越想越觉得,这整件事,一切都互有关联:他祖父的命案、爵爷的命案,或许还有他所不知道的其他命案……以及丽莉的身份!
答案呢,爵轻信已经找到了。他发现了真相,才会惨遭毒手。他原本打算去汝拉山区,去恐怖峰。其实想想也合理。一切是从那里开始的,终究也该在那里结束。答案就在恐怖峰上……不然也不可能在别的地方了。
凌晨四点。马克忽然下床,穿上一件毛衣。说到底,他又有什么好损失的?他反正毫无头绪,只能把爵轻信的札记一读再读。不行!这个办法不够好。至少不适合他。他在黑暗中蹑手蹑脚,走到他祖母的房间里。
“马克?”妮可睡眼惺忪地问。
“妮可,家里的厢型餐车,还能动吗?”
“你说那辆雪铁龙?”
妮可错愕地揉了揉眼睛。她朝床头柜上的闹钟望了一眼,但并未说什么。
“呃,应该还能动吧。我现在一年开不到几公里。我上次发动的时候,它……”
“车钥匙还是摆在客厅的第二个抽屉?证件也是吗?”
“对,不过……”
马克在祖母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谢谢,别操心……”
妮可原本要说“路上小心”,但这几个字成了一连串咳嗽声。她用手帕捂着嘴。妮可知道自己这一夜再也无法成眠。接下来的几夜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