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五点二十九分
很难得,从巴黎开往鲁昂的列车居然准点抵达了。它于十七点三十分准时停靠站台。从鲁昂往迪耶普的列车则将在八分钟内出发。换车时间安排得很紧迫,但每当巴黎来的主要列车误点时,所有其他地方上的次要列车都会如弟弟等哥哥那样乖乖等候。自从马克去巴黎念大学后,像这样换车已经几十次,八分钟绰绰有余了。百般不舍地合上爵爷的札记本后,他快步走向贩卖各式三明治的小店。在他前面只有一个人在排队。马克买了一块苹果派和一瓶圣沛黎洛气泡矿泉水。妮可今晚一定会为他准备丰盛的拿手好菜,马克刚在巴黎地铁里吃的牛油火腿三明治早已消化殆尽了。
驶往迪耶普的区间车几乎空无一人,相较刚才巴黎到鲁昂沿途的拥挤喧嚣,对比十分强烈。马克按照惯例,找窗边的位子坐下来。车厢内只有其他两名乘客:一个耳朵戴着随身听耳机的青少年,和一个正在睡觉、占了两个位子而仍突出到走道上来的高大家伙。
马克打开面前的灰色小桌,把背包放上去,拿出背包里爵爷的札记本。顶多只剩下二十页还没读,等读完了再决定下一步要怎么走吧。他回想起丽莉的留言,他有一个晚上再加一个白天的时间可以把事情解决。
站台上,站长焦躁地吹哨了。
马克本能地转头看。他额头贴着车窗,顿时愣住了,像是受到重重一击。
是她!
一个娇小的身影,朝站长恶狠狠瞪了一眼,咬牙切齿骂了几句,随即跳上几乎已启动的列车。
是柯薇娜。
马克花了好几分钟偷偷盯着车厢与车厢之间的那道滑动门,但毫无动静。薇娜大概躲在这班列车上的某处,马克一点都不想去找她。他才不想傻傻再被堵一次。眼下,他还剩二十页要读。
等读完后再来管那个疯婆子。
走出“旗鱼酒吧”,离开雷佐汉后,我心中几乎可以笃定:这个小瘪三说的是实话!我越想越觉得一切很合情合理。裴乔治在小木屋流浪期间,于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成了恐怖峰空难事件的目击证人。他是第一个去到现场的人。他亲眼见过奇迹生还的小婴儿。他趁救援队赶来之前,先捡走了金手链,像个饥不择食的落魄掠食者一样。
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所以从飞机弹出来的幸存小婴儿,是柯丽萝……这一点几乎可以确定了。而这个“几乎”,也正是最大的问题所在……因为尽管表面看起来是如此,但雷佐汉身为一个专业骗子,仍可能捏造了一切。他有这么多年的时间可以慢慢琢磨……于是最后又回到原点:仍然只有假设,虽然是可能性很高的假设,却仍只是假设而已。没有任何铁证……
是假设……是怀疑……是证据……还是机缘巧合……你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毕竟,我统统告诉你了,你现在知道的和我一样多。自己看着办吧!
如果要坦白到底,只有一件事我还没跟你说。其实它不只是一件事,而是一种感觉。感觉这种事,实在很难解释得清楚,比描述搜寻恐怖峰的经过或逐字誊写证词稿都困难得多。说穿了,到这个地步,我的感觉是,累积到目前为止的所有证据,譬如名牌手链、小坟墓、土耳其大市集的衣服等,全都是可以直接丢进垃圾桶的废物。眼睛的颜色或对音乐的天分也是一样。
真相不在这里,真相和一种感觉有关。说得更明确一点,是和一段关系有关。
马克和米莉。
我想,是时候提一提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了。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他们也身不由己。人生已擅自替他们做主。
虽然妮可很用心,但她太远了,离他们太远。我的意思是,她跟马克和米莉太疏远了。她白天、晚上和周末都要工作,要操持日常生活大小事,祖孙之间也有年纪差距。没有妈妈可以抚养马克和米莉,没有爸爸,也没有爷爷了。于是,米莉和马克自然而然越来越亲近。这两个金发小萝卜头,像两个小天使似的,简直能去拍广告了。然而,他们却又如此不同……
好啦,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丽莉和马克迟早会读到这些字句。我会尽量努力不要漏气。反正,到时候不管他们做何感想,我已不需面对。
马克……有着一双天蓝色的眼睛,目光仿佛飘向遥远的天际,仿佛眺望着远古迪耶普海盗时期的黄金岁月。那双眼睛足以迷倒美人鱼。然而,马克并不是个只会做白日梦的人。他只是很单纯地深爱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乡、朋友、祖母……最爱的是米莉。
马克只是深爱着他所熟悉的事物,这份爱随着时间越来越深,非常浓,浓得……很内敛。马克是个低调的人,是个腼腆的人,是个几乎不太说话的人。
然而,他是迪耶普高中小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一个心如止水的白马王子。打从我第一天认识马克,如严谨调查员般开始观察他以来,他便一心一意只为米莉付出,同时充当她的哥哥、父亲和祖父。充当她所需要的一切。他是她的避风港、避雷针和避雨棚。
也是她的专属天堂。
小米莉亦不枉费他的疼爱。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必定充满活力。她甜美可爱,一点也不像她身边的环境,不像陆续倒闭的工厂,不像水泥和砖石的围墙,或肮脏的街沟。她又像其余部分那样美不胜收,美得像迪耶普海滩的夕阳,像秋季时节的雅尔科森林,或像滨海峭壁上的彩虹。
宛如一只迷途的蝴蝶,宛如迷途的蜻蜓好了,如果你坚持要这么说的话……
米莉让韦家小屋的生活面积增大两倍、十倍,用音乐、用肖邦或萨提的旋律让屋子膨胀,让它像一颗幸福气球般高飞,飞越峭壁悬崖,再让它爆开成欢笑声。
她心情难过时,便用音乐疗愈自己。
犹如一只迷途的飞虫。
她只是与众不同而已,并不狂妄自大。有些孤独,却也不那么孤单。每当马克在莫理斯-杜米尔运动场泥泞的赛场上抢到球时,米莉总不吝大声吼叫欢呼。她常穿上球鞋一跑就是十几公里,从迪耶普,到普尔维尔、瓦伦维尔,再到埔奕,路线包含六座悬谷和五百米的起伏落差。
她宛如小镇上的大太阳。她小时候,每每见到她,连我也融化了。
跷跷板轻信。
她三个月大时差点丢了小命,以至于后来再也不想浪费任何一寸光阴。而且,她也好以她的马克为荣。他是她的守护天使、她的金发天使……
马克和米莉很早就知道他们不是兄妹。至少,不太算是。不太像其他一般兄妹。韦妮可死守的秘密,才到幼儿园上学就失守了。父母们会谈,孩子们则会传,越传越离谱。
保罗朗日凡小学的孩子们发明了一种游戏:他们在米莉身边跑来跑去,跑的时候敞开手臂,低着头,模仿引擎的轰轰声;他们原地旋转,当自己是失事下坠的飞机,最后在仅距离她几厘米的地方扑地坠毁。这就是保罗朗日凡小学校园内,学生们最喜欢的游戏:最后瘫在遮雨棚下的柏油地面上,假装死翘翘了。
马克在米莉身边,不厌其烦扮演战斗机的角色。他凭着自己优势的身高,犹如金刚屹立在摩天大楼上,毫不留情地将胆敢靠近的不识相敌机一一摧毁。就算被师长惩罚也在所不惜。然后一切又重新上演。
马克和米莉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兄妹,他们在困惑中长大。
“哦,男生爱女生!”下课操场上,不时有比较委婉的同学这样戏弄他们。
对,他们彼此相爱,这太明显了。但究竟是哪种爱?
我想马克大概于十岁开始思索这个问题。从他出生以来,或该说,从坠机意外后,他和米莉就睡在同一个房间。两人睡上下铺,他在下,米莉在上。妮可尽可能从旁协助:马克自己一个人继续睡在两人原本一起睡的小房间,米莉则搬来和祖母一起挤。
妮可从既有的条件中想出办法。她总是处理得宜,或者几乎如此。
所以刚才说到,究竟是哪种爱呢?
我承认,我试图厘清过。我曾像无耻的狗仔队,意图偷窥他们。我塞了一台大炮相机到纳金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结果无用武之地。感情并未在底片上显影。
究竟是哪种爱?
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答案。也还难说……
我则毫无头绪……
连科学也没能帮我。
这是比较后来的事。
丽莉十五岁了……
DNA比对报告……该死的DNA比对报告。
该来的躲不掉,我早就料到柯玛蒂终究会这样要求。她终究会把道德放一旁,不顾上帝,不顾她的信仰,而让基因畅所欲言。她想要知道真相,这是人之常情。她能撑这么久已经堪称奇迹。
以我个人来说,实在颜面无光。我尤其感到害怕。你换成我的立场想想嘛,我调查了整整十五年,最后竟敌不过试管里的三滴血液。
多可悲!滚蛋吧科学!
爵爷的字句在马克眼前跳跃。
“究竟是哪种爱?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答案。也还难说……”
诺曼底地区的高低起伏地形,在他眼前一览无遗。映入眼帘的还有核电厂的高压电线,一路绵延相连到迪耶普。
“究竟是哪种爱?”
这个自以为拿着大炮镜头就能一窥究竟的老家伙,到底懂什么?有谁能懂?
“哦,男生爱女生……”
马克耳边仍回荡着同学们的戏弄声,还有那些笨蛋拙劣模仿的引擎轰轰声。
“哦,男生爱女生……”
丽莉,你在哪里?
马克不想再打给任何诊所了,再打下去只是白费力气。
“哦,男生爱女生……”
除了他们,有谁清楚?有谁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
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部分,不论是爵爷或别人,都不曾写在任何札记里。
这是不到两个月前的事。
八月十六日。
丽莉还没满十八岁。
马克闭上眼睛。
这是不到两个月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