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是谁,丽萝还是米莉 41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五点十一分

列车行经情人湖的湖畔,横越玛诺瓦塞纳-马恩省铁道桥,穿过雅时桥车站。马克甚至感觉不到额头所贴着的冰冷车窗了。他只打开了头顶上的小灯。

爵轻信的札记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头几年犹如一潭死水。我又去了几趟土耳其和加拿大,重返金角湾和希库蒂米,那些怀旧明信片般的往事就不再提了。也别忘了我仍年年都会去恐怖峰。纳金成天躲在小木屋附近守候,什么发现也没有!

完全了无新意。我开始丧气。至少,如果非得说个日期,我会说,我是从一九九〇到一九九二年的这个时期开始丧气的。我看破了。

裴乔治那头,也是死胡同一条。那个流浪汉呀,人间蒸发了,不知被塔嘎达转盘抛到九霄云外了,还是被鬼屋的鬼抓走了。名牌手链的酬金不再往上涨,卡在七万五千法郎了。

何必再涨呢?反正我过着几乎堪称惬意的半退休生活。

案子搁置了三个多星期,某天,我接到雷佐汉的来电。“七万五千法郎悬赏名牌手链”的小启事,每星期依然会出现在十几份报纸上,刊登费是事前便以自动汇款预付过的。

“爵轻信?”

“是……”

“我是雷佐汉。我看到了你的小启事,有关纯金手链赏金的小启事。我想我应该有消息可以告诉你。”

你能想象我的反应吗?我不太相信他。几年前被土耳其人骗过以后,我的心态成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知道手链在哪里?”

“对……应该吧……”

尽管如此,我仍不禁兴奋雀跃。“轻信”这个名字,绝不是浪得虚名呀!

两个小时后,我们在盖吕萨克街上的“旗鱼酒吧”碰面了。我们各自都点了啤酒。雷佐汉看起来就是个偷拐抢骗的地方上的小混混,一副唯利是图的模样。他流里流气,目光闪烁不定,梳着一头往后的油发,让人实在不觉得他成得了什么事。

难道真会是这个家伙为我送来证据,送来唯一有用的证据?送来那十二年前在恐怖峰上捡到的名牌手链……让所有其他的一切可以立刻进垃圾桶,譬如眼睛的颜色、对钢琴的爱好、小木屋旁的坟冢……只要能亲手把这条该死的手链握在手里,我就大获全胜了:从飞机弹出来的奇迹生还女婴名叫柯丽萝。

“所以呢?”我问。我希望自己尽量透露得少。

“我昨天看到你的启事。我不常看报纸,结果一看到就忽然想起来……”

雷佐汉玩弄着自己手上那枚刻有姓名缩写的戒指。纯银的戒指上刻着大写的“ZR”两个字母。这年头,怎还有人戴这种玩意?

“嗯……”

让他自己说下去。

“是很久以前的事,将近十年了。应该是一九八三或一九八四年吧。一个状况很糟的家伙拿给我看过。实不相瞒,当年,我有时会多少帮一帮混不下去的人。”

原来我遇上一个大善人了……

“好啦,老实说,我有时候也给些毒品。说是‘给’……其实是卖啦。那个家伙没毒真的快不行了。我大略知道这个人,他已在附近混一阵子,身上没现金了,什么也没有。他想用一个首饰跟我换毒品。一条名牌手链。据他说,是纯金的。还不错吧?”

这个大善人若无其事玩弄手上的戒指,仿佛完全不觉得自己在吊我胃口。不然,就是他是内行的,是专业的,故意让我干着急。他的厉害之处,或许就在于他太像个骗子,让人一眼就觉得他是个小瘪三,以至于容易自认比他聪明,结果掉以轻心。

千万别中圈套,假如有所谓圈套的话。让他再自己说下去。

“我想你应该很想知道那家伙的名字吧?”

正好趁这机会还以颜色:

“那家伙的名字,我知道。我要的是证据。能有手链就更好了。七万五千法郎的赏金,是为了名牌手链。其他的事,可以再谈。”

那枚姓名缩写戒指,消失在雷佐汉的右手中。他用力握拳。

“好,我愿意赌一把。搞不好说了半天,我们讲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名字,多少钱?”

噔!戒指忽然出现在雷佐汉的左手。这家伙是怎么办到的?

“一万法郎。”我说,“名字如果对了,我给你一万法郎……”

“不行,我怎知道你没唬我?我把名字告诉你,你只要说‘不对’,然后走人就行了。那我不就惨了?”

这个瘪三,没想象中的笨嘛。

“好。”我说,“你有笔吗?”

“有……”

“我把名字写在我啤酒的卡纸杯垫下,你也一样。假如两个名字相同,你就能拿到一万法郎。然后我们再继续……”

雷佐汉像个孩子般笑了。戒指又回到他的右手。

“赞,我很爱玩这种游戏。”

我们各自低头在啤酒杯垫背后写下名字,并神秘兮兮用左手遮住,像小孩子在玩文字游戏一样。

拜托,玩一局一万法郎呢。

我们同时掀牌。

裴乔治。

两张杯垫一模一样。

我的腰到后脑勺,整个背仿佛触电了。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确实是我的裴乔治给这家伙看过一条手链。一切都对上了。

当心呀,轻信!内心深处一个小声音如此告诉我。千万别被冲昏头呀,你五年来为了寻找裴乔治的下落,问遍了巴黎的大街小巷。在街头,风声传得很快,巴黎原本消息最不灵通的人,到现在应该也知道你要找谁了。随便什么人轻轻松松都能把七万五千法郎的小启事和这个名字联想在一起吧……

“好,”我说,“你得到一万法郎了。我可以保证,绝对是干干净净的钱。我开张支票给你……我的杯垫甚至可以留给你做纪念,上面代签了乔治的签名……”

雷佐汉不禁皱眉。支票?他八成不习惯这种付款方式。

“那条手链,你曾见过吗?”

“见过……这消息,多少钱?”

“如果值得的话,一万法郎。”我说,“你能说得更详细吗?”

“看情况。你想知道什么?”

这个玩弄戒指(现在跑到左手了)的小瘪三,或许有点街头魔术师的天分,但我手中仍有最后一张王牌。多年下来,我也越磨越精明了。

“如果你真的见过我说的那条手链,你就该知道我想要知道什么!”

雷佐汉憨憨地傻笑望着我。完全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在虚张声势,看不出他到底是在耍我、在敲我竹杠,还是他是我这件案子最后唯一的终极证人。

“你说,再一万法郎吗?你想要证据?我信得过你吧?”

“说到做到。你如果打听过,应该听过我的风评……”

雷佐汉的双手忙乱了起来。他失手了,戒指掉到桌上。他紧张了,或至少他希望我相信他紧张了,这狡猾的家伙……我拿起我的啤酒杯垫和笔,开始写字。

利萝。一九八〇年九月二十七日。

和小启事上写的一模一样。

我把杯垫推向他。

“手链上刻着像这样的字样,没错吧?”

雷佐汉摩拳擦掌。戒指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套在右手手指上。

“抱歉噢,出生日期嘛,我完全不记得了。因为这是好多年前的事,而且就算在当年,我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仔细看了。不过,名字倒是对的……”

浑蛋!我心想。又是个骗子……

“……只不过,”雷佐汉以相同的语气继续说,“只不过如果我没记错,字好像不一样。应该是‘丽萝’而不是‘利萝’。”

我的脊背再度像被电击。这个姓雷的居然没掉进小启事的陷阱!我是故意写错字,好先行刷掉想蒙混过关的人。

冷静,千万冷静,我心想。

“好,你都答对了,又得到一万法郎。到最后,你曾帮过裴乔治吗?跟他交换了那条手链吗?”

轻信,我知道……真要这样,就美得冒泡了。

“你想咧……要是当年我早知道手链值七万五千法郎,当然跟他换。但没有,那个姓裴的拿那条烂手链跟我耗再久,我也不跟他换。不接受以物易物。毒品门都没有。只接受现金,其余免谈。”

他意有所指地盯着我看。

“支票也行啦……”

可恶!

“所以裴乔治又带着手链走了?”

“对……”

“你后来再看到过他吗?”

“再也没有。我想,以他当时的状况,应该很难长命百岁……”

再可恶一次!

我签了支票,签得心甘情愿。就算案情并未更明朗,柯玛蒂并不差这两万法郎。我所设的陷阱,把“丽萝”故意写成“利萝”,其实只要是稍微用心一点的骗子都不会中计,当年,报纸杂志上随处可见“柯丽萝”和“韦米莉”这两个名字。大善人雷佐汉只要稍微有点常识和胆量,带走两万法郎易如反掌。

他用那双灵活的手接下支票,仔细检视了一番。最后终于满意了,他站起来,伸手想和我握手。伸的是戴着姓名缩写戒指的那只手。

“谢谢。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就当作免费奉送的。”

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什么事?”

“我现在想起来了。我当初之所以不肯收裴乔治的手链,也是因为手链坏了。我是指,链子的部分坏了。缺了一两个环圈。”

酒吧里的桌椅顿时在我周围天旋地转。天哪!没有任何人,除了我和纳金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