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是谁,丽萝还是米莉 37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四点十三分

马克正在穿越第五车厢。他依然找不到可以坐下来的位子。他恨死了从巴黎开往鲁昂的列车,尤其是周五晚间的班次。法国铁路局卖出的票数应该是座位数的两倍吧。

他的胯下仍隐隐作痛,不过痛楚正逐渐减缓。他在车站大厅的地上坐了十几分钟。凑热闹的旁人将他团团包围:“还好吗?她下手还真重呀……”

他们半是担忧,半觉得好笑。这个男的刚刚还搂着一个女的,胯下却忽然被她赏了一记重击,导致他跌坐在地,看到这种情形到底该如何是好?该同情还是该大笑,实在很难抉择。

马克向车站酒吧服务员领回自己的背包。从巴黎驶往鲁昂列车的站台终于公布了,马克立刻直奔该站台,或至少是以他所能的最快的速度前往。每跨出一步都痛得要命。

到了第七车厢,马克放弃了。他跌坐在上下层车厢之间的阶梯上。并不是只有他这么做。楼梯间已经坐了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母亲、一个专心阅读研究报告的公司主管和一个已昏昏欲睡的少女。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但好歹胜过站着。像这样挡着通道想必违反规定,不过周五晚间通往大巴黎郊区的列车班班爆满,一定没有查票员敢在这种时候上车。

他把背包塞在两腿之间,再度拿出手机。没有留言。

他拨打丽莉的号码。

还是一样,响了七声。

“丽莉……我是马克!拜托你,快接电话!你到底在哪里?我听了你的最新留言。我听到你说话声后面有救护车的声音。我受不了了。我正在打电话给巴黎所有的医院和诊所。快回我电话,求求你。”

马克暗自骂了一声。他浏览收件箱内珍妮传给他的一长串巴黎各医院诊所电话号码的短信。目前为止,他已打了二十多通电话,打给较大的几家医院。他必须继续打下去。他决定半个小时后再开始读爵爷的札记。

总是千篇一律:

“小姐,你好,请问你们医院今天有没有新来一个名叫韦米莉的病人?……不,我不知道哪一科……也许是急诊室?”

车厢里吵得不得了,马克很难听清楚院方人员到底说了什么,不过反正回复的内容永远一模一样。

他们的记录里没有任何名叫韦米莉的病人。

三十分钟当中,他又打给了二十二家医院。也许他语气不是很好,但效率相对提高了。他现在联络的是私立医院和专科诊所。他觉得根本不可能会在这类医疗机构找到丽莉。

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他这样很不切实际,用这种方式是无法找到丽莉的……至少无法以这种方式在明天以前找到她。

他必须好好思考,想出办法把每一块拼图放回正确的位置。首先,他必须把爵爷的札记本读完,去迪耶普的路上,时间绰绰有余,剩下顶多三十页而已。

马克把手机塞入外套口袋,从牛仔裤口袋拿出撕下来的那几页爵爷笔记。最后一页的背面是空白的。马克从背包拿出一支圆珠笔,焦躁地用大写字体写下:


丽莉在哪里?


然后,下面加了一行紧密的小字:


在某家医院里?不归路?


他在最后三个字底下画线,并且列出三个问号:


轻生?

谋杀?

寻仇?


马克没深究原因,直接在“寻仇”底下画线。他继续写:


是谁杀了爵轻信?


然后,用小写字体:


柯薇娜


马克把圆珠笔含在嘴里好几秒,然后在“柯薇娜”后面加了个问号。列车晃动不已,但马克已经很习惯在火车上或地铁里阅读书写。他看得懂自己在写什么,这样就够了。

他激动地继续写着:


为什么三天前爵爷没朝自己脑袋开枪?

当天晚上,就在快半夜时,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他有什么新发现?

竟然因此惨遭灭口?

关于在我祖父身上发生的那场事故,我们究竟错失了什么细节?


笔尖不断滑动。马克的字迹宛如汹涌海面上的浪涛。

回迪耶普仔细找一找我房间。花时间慢慢回想。

马克检视自己所写的内容。他忍不住数数看有几个问号,居然有十二个!而且他还没完呢。他感觉得到外套口袋里,柯玛蒂交给他的那个沉甸甸的浅蓝色信封。圆珠笔继续狂奔:


DNA检验报告。是答案吗?


拆开信封?

为了想解决问题,而偷窥不该看的秘密?

不行,那样对进展毫无帮助。马克知道信封里有什么。丽莉不是他妹妹。丽莉是柯玛蒂的孙女,是柯薇娜那个疯婆子的妹妹。所有迹象都在指向这一点:爵爷的调查……丽莉戴的那枚浅色蓝宝石戒指……乃至于他自己长久以来的情感……


和妮可好好谈一谈?


马克又加了最后一个问号凑整数。一共十五个!

列车将于傍晚六点二十四分抵达迪耶普。

他现在有两个多小时要消磨。

列车在蒙特拉乔丽站暂停。约莫三成的乘客下车了,一些座位空了出来。马克站起来,在下层车厢找到一个靠窗的座位。他的胯下依然疼痛,但现在能把腿伸直便好些了。起码值得庆幸的是,薇娜没再死跟着他,不过他也无法确定那个神经病有没有随他上同一班列车。刚才在圣拉扎尔车站,她最后是消失在了人群中……马克叹了口气。他拿出爵爷的札记本,再度埋首阅读。

爵轻信的札记

那个丁点大的纯金小圈圈,仔仔细细被装入小塑料袋后,被送去了欧奈苏布瓦市那个全法国最好的刑事鉴定化验室。在恐怖峰小木屋里发现的其他烟蒂和啤酒瓶盖也一样。我在警界单位尚有一些人脉。我也有充裕的资金给付酬劳。这整件事并不违法,或不算违法啦。只不过是与正式调查同步进行的平行调查,但仍不失为认真的调查。

化验结果八天后出炉了。从小木屋坟墓里发现的两毫米小圈圈确实是纯金的。这是唯一一件可以确定的事。这个样本实在太小了,无法论定它究竟来自婴儿名牌手链或儿童手链,或成人手链或吊饰项链……或甚至是狗的名牌项圈!无法知道它到底是凡登广场Tournaire专柜手工打造的,还是出自法国东南部山区小村镇的不知名小银楼。

一件纯金首饰的小环圈……这下子案情更复杂了。为什么小环圈会被埋在小石堆下的坟墓里呢?它原本到底是什么东西的环圈?是谁埋的?

完全摸不着头绪呀!

小启事上,名牌手链的行情已达七万五千法郎。这个数字简直太离谱了……尤其假如这条手链——在最理想的情况下——还欠缺了一个环圈。反正,也只是个摆着好看的数字罢了。我很久以前就不指望任何人登门求赏了。

然而……我当时还不知道,水面下很快就将有动静,底下有一尾大鱼呢。说是说“很快”啦,其实都是相对而言。大鱼要等两年后才会上钩。但请少安毋躁,我就快说到了,就快了。以悬疑性而言,你应该没什么好埋怨的:我如坐针毡整整一年,你却几页就读完了。

从恐怖峰小木屋搜集到的烟蒂和其他废弃物样本,也未能提供进一步信息。都过了六七年了,也难怪了。自从裴乔治一九八〇年短暂逗留后,应该又有不少流浪汉或情侣造访过小木屋吧……

案情又回到原点,我别无选择,非找到裴乔治不可。我曾花上好几个晚上的时间,试着打入贝桑松市区游民的圈子。贝桑松的夜生活呀,别人听了可能会想笑……甚至感觉颇有本土味,不就是乡下地方的一群酒鬼嘛,人数一只手数得出来,算不上什么凶神恶煞,只是常进出警局。一群拎着酒瓶勾肩搭背的家伙嘛。

你若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我可以告诉你,在贝桑松当游民是一件令人肃然起敬的事。贝桑松是全法国最冷的城市,不论夏天或冬天,只靠纸箱过活,你觉得你有办法吗?在那里没有地铁站可以躲,而且火车站大厅晚上是不开放的。

一九八八年的一月到三月期间,我和他们共度了十来天,差点以为自己要被冻死了。我清晨回来时总是全身冻僵,热水澡一泡就是三个小时。你现在相信我了吧,就算经过了七年的调查,那个柯老太婆的钱,我依然赚得心安理得。

这么辛苦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

裴乔治之前的街友和毒友们,那些贝桑松夜生活的精英分子,他们告诉我,裴乔治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后曾经又出现过。他好端端下山来了,一点都不像被飞机撞过的样子,手腕上也没有任何手链,依然沉默寡言。他在贝桑松待了六个月,又开始堕落。他交易毒品,穷困潦倒,然后趁着警察还没抓他,也趁着哥哥还没找到他,自己跑去巴黎了。根据他那些酒肉朋友的说法,比起警察,乔治更怕哥哥的说教。

我只补充一个细节,最后一个细节。裴乔治下山时没带着狗。这倒是个好消息……不过他哥哥弄错了,乔治的狗不是小型犬。据他那些朋友所言,它是只公的大狼犬,是XXL版的。不可能塞得进小木屋旁的坟墓里,除非把狗剁成小块。但干吗要把自己养的狗剁成小块呢?干吗不干脆把洞挖大一点?这个该死的坟墓真是谜上加谜呀!

你想也知道,我不轻易打退堂鼓。我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去大巴黎区丛林般的疯子和游民之中,寻找乔治的下落。纳金查这个案子应该也查上瘾了。又是三个月全天候的明察暗访。刊登小启事啦,向警方、市府社工单位、收容所等打听消息。再次回到街头,彻夜拿着手电筒照着乔治的照片。照片上的乔治笑呵呵站在哥哥奥格家的圣诞树前。这是奥格所能找到的最近期照片……

真是一份很专业的差事,丝毫马虎不得,一步一个脚印。这份工作是在社会的最底层打滚,一般人难以接触,其实,正是我所喜欢的。柯玛蒂说得对,如果想找出答案,既需要时间也需要金钱,二者缺一不可。细节我就不赘述了。我和纳金联手出击,终于顺着裴乔治这条线索,找到一个名叫何沛卓的家伙。我于一九八九年六月,在特隆游乐园区的“塔嘎达”转盘前,见到了这个何沛卓。对,你没看错,就是“塔嘎达”转盘!

“乔治替我工作了两季。”何沛卓一面说,一面留意着游乐转盘的情况。许多少男少女甘愿花五法郎买票,被一个转盘打屁股,乐不可支地连打两分半钟。塔嘎达转盘可说是团体版的公园跷跷板。

“我并没有跟他要履历表。”何沛卓意有所指地笑着说,“我知道他打算跑路。他并不懒散。只要他上工时是清醒的,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管。”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我问。

何沛卓连想都不必想。他只挥手要求一个坐在柜台、穿着一身粉红色的女生启动游乐设施。他的脸随着霓虹灯不断变换颜色。

“一九八三年秋天。确切来说,是十一月中旬。那时候圣罗曼游乐园区刚结束。在鲁昂堤道上举行的圣罗曼游乐会是那一季的最后一场游乐会。我们把东西统统打包好以后,就到此为止,准备过冬了。下一季再见。裴乔治如果想找我,他知道怎么找。到了下一季,他再也没出现过。我不觉得可惜,也没找他。在我们这一行,只做一季就不做的,大有人在。能做两季已经算不错了。第二年或之后,他再也没出现过。”

没辙了……

我意思意思又问了何沛卓几个问题,没问出什么特别的。这条线索只到鲁昂的堤道为止。仔细想想,其实鲁昂距离迪耶普不算远,距离韦家不算远呀……

有什么关联吗?八成没有。

接下来几个月,我转移阵地,改打听游乐园区。打听其他塔嘎达转盘和所有那些有的没的!

这个嘛,纳金还挺喜欢的,总比去找游民要好……有时候,周末,他会带着爱菈一起去。无限畅玩呀……过山车、幽灵列车、吃冰糖苹果,全都可以向柯老奶奶报账。我们又过了好一阵子才挖到新线索。花了好多年……

偶尔,为了转换一下心情,我会跑去迪耶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