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波悲剧一个月后,韦妮可再度开着餐车服务客人。她没的选择。很多人觉得很奇怪,甚至很变态,她居然还继续待在这个有轮子的棺材里,这个铁皮煤气牢笼明明夺走了她老公的性命,她现在每天忙进忙出所踩的这块地板,正是他一睡不醒的地方呀。
妮可总是笑笑说:“很多人也继续住在亲人过世的房子里。依然睡在同一张床上,用他们用过的盘子吃东西,继续使用他们的杯子喝水……物品本身并没有错,而餐车也不过是件物品罢了。”
多年后我才明白,在内心深处,妮可其实喜欢做这份工作,喜欢在迪耶普海边,开着这辆雪铁龙H款厢型车提供餐点给客人,她和皮耶做这一行已经做了好多年,就算狭小空间内弥漫着各种味道和烹炸的油烟,使她肺部的情况越来越糟,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她也依然喜欢。皮耶在这辆餐车里一睡不起,仿佛不曾真正离开过,而如今孑然一身的妮可,相对其他任何地方,在这个流动小铺里,反而不那么孤单。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尚瓦尔墓园吧。
我大约是在这时候,也就是一九八三年的年中时,与妮可和她孙子之间的关系拉近了。我于四月的一个早晨第一次见到她,马克去上学了,丽莉还在睡觉。
妮可挡在门口,不让我进去。我吞吞吐吐说明来意:
“我是爵轻信,是私家侦探。我……我正在调查……”
“爵先生,我知道你是谁,你来这附近问东问西好几个月了……你知道吗,这里风声传得很快……”
“嗯……好……至少,可以替我们节省一点时间……柯玛蒂聘请我,把恐怖峰的空难事件整个从头查起……”
“起码希望她在酬劳方面没亏待你……”
“确实不差,甚至还相当优渥……”
“多少?”
韦妮可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在和我玩猫抓老鼠。何必瞒她呢?
“每年十万法郎。”
“你应该要求更多的,更多更多……”
韦妮可穿着一件相当薄的灰蓝色毛衣,非常低胸。那个V字形的领口开得很深。我感到非常不自在。她一动也不动,又问:
“请问你有何贵干?”
“我希望亲近丽莉,观察她,和她说说话。看她长大……”
“就这样而已呀……”
我深知这档事可有的耗了。我不知道自己眼睛该看哪里,到底是她闪亮的眼睛,还是她的胸部。韦妮可下意识地把毛衣往上拉。
“告诉你,我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我大概和你想的不一样,其实我呀,也想知道真相……你发现了什么吗?”
我犹豫了。难道我扳回一局了吗?但好景不长,毛衣领口又垂了下来。
“我查了很多可能的线索,大多不了了之,但我也发现了几个耐人寻味的细节……”
韦妮可似乎犹豫了。她的目光飘向伯修尔街。
“柯玛蒂有叫你签保密协议之类的东西吗?有要求结果只能让她知道吗?”
“完全没有。她付钱给我,只要求我找证据。”
“证据?就这样而已?我没钱能付你……但柯玛蒂的钱付两人份也绰绰有余。”
她微笑了,再度拉了拉毛衣领口。
“来个交换如何?进来喝杯咖啡吧,你把所有事情慢慢说给我听,顺便等丽莉醒来。”
韦妮可选择信任我。为什么?天晓得!
我清楚知道自己这样是脚踏两条船:万一真有什么新发现,就算保持立场中立,我在两个寡妇——或几乎可说是两个寡妇啦——之间的角色,也将很难拿捏……可是越来越难保持中立呀!若要从纯朴的韦家和高傲的柯家之中二选一,答案太明显了。柯雷昂该是肌肉的地方只有死水,柯薇娜该是脑袋的地方只有糨糊,而柯玛蒂该是心肠的地方只有冰块。我是他们花钱雇来的走狗,但我对韦家绝对是更有好感的。
马克和丽莉这两个孩子可爱得不得了。我后来经常来探望他们,至少每逢丽莉生日一定会来。有时候还带着纳金一起来迪耶普。他粗粗的八字胡把他们吓坏了,但重点是,妮可的活力、幽默,和独力抚养马克和丽莉的坚毅,深深打动了我。她咬牙硬是撑住了,柯玛蒂汇入丽莉银行账户的那一大笔资金,妮可不曾碰过半毛钱。
妮可意志坚决且信守了诺言。真是个了不起的好女人。好几个月、好些年,就这么过去。
我呢,也是每年都长途跋涉一趟,不曾松懈。该是提这件事的时候了。它很重要,你意想不到地重要。每一年,到了十二月二十二日左右,我都会回恐怖峰一趟。我住在那附近位于杜河畔的一家民宿“克莱毕福”,然后上山,重回失事地点。每年至少会待上几个小时,去走一走和沉思,并重读自己写过的笔记。
仿佛那个地点终究会向我吐露它的秘密……
我总是独自前往,不找纳金。
如今我已认得那里的每一条小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我感觉自己必须设法亲近这个原始的山林角落,必须静下心来聆听它,和它培养感情。说穿了,有点像亲近韦家那样。
你一定不相信,但这招奏效了!山信任了我。整整过了三年,跑了三趟后,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山向我吐露了它的秘密,也是调查十八年以来最惊人的秘密。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这天,傍晚的时候,在山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得我措手不及。为了下山,我在雷雨交加的恶劣天气中,徒步走了至少两个小时。我想找个躲雨的地方,随便什么地方都好。空难事故后重新种植的那些小树,实在不足以为我遮风挡雨。
我盲目乱走了一两公里路。结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全身湿透了,原以为自己在做白日梦,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我在泥泞中继续前进,前方的画面越来越清楚,如假包换。
滂沱大雨已无所谓。我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了。我不可置信地一路走到……
马克恨恨地骂了一声。
被撕下的那一页只到这一行字为止。
“我不可置信地一路走到……”
他气愤地踢了面前的砾石一脚。钓客们惊讶地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句子的后半段在札记本的下一页上,距离这里要一个小时的地铁车程,锁在里昂车站只有他才知道密码的置物柜里。
马克把纸张塞回口袋,站了起来。他对自己感到生气,也很气爵爷这么咬文嚼字,记录事情不能简单明了,而偏要把自己的调查过程写得像推理小说一样……
他由一座小桥跨越运河。古福蕾的街上相当平静。迪士尼乐园近在咫尺,使古福蕾流露着几分人造气息,仿佛这个古朴小镇也是用厚纸板搭起来的道具布景。到了镇上以后,右侧的第一条巷子就是暖太阳巷。与其说是巷子,还不如说是小径,幽暗的森林小径。马克战战兢兢前进。说到底,柯家人到底是怎样的一家人?像他一样,是命运的受害者,还是像他所希望的,是丽莉真正的家人?但他们或许也是他祖父命案的教唆者?
敌人?朋友?两者皆是?
马克努力把呼吸放慢。
他千万不能迟疑。恐慌症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作,这里这么安静,这么绿意盎然,未尝不可能发作……
巷子里停放了几辆汽车,多半是高档名车。奔驰、萨博、奥迪,马力都很强大,只有一辆比较小,一辆蓝色的Rover Mini。马克愣住了,仿佛内心忽然有警报被触动了。
才没多久以前,他见过这辆车!
哪里?
应该不难回想,马克今天几乎一整天都在地铁里。他唯一回到地面上的时候,是来古福蕾这里,还有……
去爵爷家的时候!
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
一个金属管子抵着他背后腰部。想必是一把枪。
一个尖锐的嗓音,使这一刻更令人毛骨悚然:
“你这该死的家伙,在找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