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是谁,丽萝还是米莉 17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一点十三分

尚玛利杰戈巷是一条陡坡,大约五十米长,直通上方的凯伊丘;它是一条明信片风景般的漂亮小巷子,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某个小镇上,仿佛由此能通往镇上的广场,看到小教堂、镇政府、小酒吧,和法国梧桐树荫下的滚球场地,等等。但这里却是巴黎市中心呢!马克约略知道,凯伊丘是巴黎仅存的几个旧式传统小区之一,他以前某天晚上曾来这里的“樱桃时光酒吧”喝过两杯。一个家境富裕又爱耍文艺腔的大学同学——他最讨厌这种人了,印象中好像是个外交官的儿子或什么之类的——曾告诉他,建筑商无法开发凯伊丘,因为这里地底下曾经是石灰岩矿场,无法在这里盖任何高楼。马克只记得在这个昂贵地段,随便一栋房子都是天价。

马克爬完一座二十几阶的楼梯,抵达凯伊丘顶处。他扶着楼梯扶手,拿出手机,再度发信息给丽莉。

一模一样的信息,他已经背熟了。

丽莉,快回我电话。马克。

为求心安,他检查了语音信箱,但白费力气,半则留言也没有。

凯伊丘街上相当清静,只有面包店有人进出,看来是这条街上唯一有生意的商店。至于其他的店铺,现在时间还太早,餐馆似乎仍无客人上门。马克往前走,抬头望向外墙面,来到二十一号的门牌前。映入眼帘的是一栋仅一层楼的小屋,坐落在一个约二十平方米大的别致小庭院中央……这种毫不起眼的小屋子,在法国乡下随处可见,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这里可是巴黎市中心,俨然是一种顶级奢华!这房子是独栋的,没有加盖楼层,周围还有自己的院子!就算每年能从柯玛蒂那里拿到十万法郎,这样一栋豪宅仍不像是爵轻信买得起的……

马克继续检视这栋房子。浅绿色的窗板是关起来的。有点生锈的黄色信箱和斑驳的围栏之间有个门铃,他试探性地按了按。

没人。

他等了一分钟,又按了一次。依然无人应门。他用手抓了抓头发,一面思索该如何是好。爵爷不在家,这也是常有的事。他更仔细地打量了整个屋子和院子,想激发一点灵感……他来到马路上。

忽然灵光乍现,想到办法了。

屋子的右侧,有一扇窗户的一角破了个洞。运气好的话,他说不定可以把手伸进去,握住把手,把窗户打开,进入爵爷家。马克环顾四周:街上没人注意他。他毫不犹豫一跃翻过石砌矮墙,来到几乎可以不被闲人看见的窗户边。他把手放在窗框上。出乎意料的是,才仅仅这样一个举动,窗户就自己打开了,它居然一推就开!

没想到运气这么好,爵爷家竟如无人之地,马克不禁感到意外,但随即将其抛诸脑后。下一秒,他已溜入爵爷家中。

那个小杂种进到姓爵的家里了,薇娜心想。她从后视镜清楚看到韦马克走过去并翻过石砌小矮墙。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薇娜又想。他背着一个背包!“爵轻信的札记本”,想必就在背包里。情况不错。薇娜试着稍微移动,让头别再贴着车门,也让腿伸展一下。为了把自己的高度压得比方向盘低,她开始脖子痛了,但她不管。她很愿意继续保持这个姿势好几个小时,就算后半辈子要一直戴护颈套也无所谓,只要能够等那个姓韦的出来、当场逮住他,能够翻开那本该死的札记,一页一页撕掉里面的连篇谎言,就像逼供时把一个人的指甲一片一片扯掉那样。把手指一根一根扯断。用她的枪架着那个姓韦的,也逼他说话。她就即兴发挥吧,到时候,自然会想出一套好玩又变态的拷问规则。

余烬和烟雾立刻呛入马克的喉咙,仿佛屋内的壁炉连烧了好几个小时,却一直没有开窗通风。马克被呛得咳嗽。他站在一个小仓库里,有点像是堆放库存物和各式园艺或水电工具的储藏室。他把门推开,爬了三阶水泥楼梯,又推开一道门。这里应该就是爵爷家的客厅。

烟雾的气味立刻变得更浓烈。马克又咳嗽了。他的目光被正前方的大壁炉所吸引。有个事实摆在眼前:有人用这个壁炉烧掉了好几公斤的纸类文件。他查看了木质地板上的空档案盒。显然爵爷来了一次大扫除,而且是最近这几天的事!

马克还不及仔细判读眼前的景象,从他的右后方,传来一个令他胆战心惊的怪声音;那是一连串短暂碰击所造成的一种闷闷砰砰声,仿佛某种机械玩具卡住了似的。马克忐忑警戒地转过身来。他赫然发现那个大饲养箱,箱子里几乎所有蜻蜓都奄奄一息躺在潮湿的底部。他走上前去。只剩最大的、身躯有着红色和金色光泽的那只,仍吃力地试图振翅。仿佛它发现屋内有人来了,可能是救星,所以虚弱地挥动翅膀,拍打饲养箱的玻璃箱板。片刻之间,马克一动也不动,看蜻蜓的垂死求生举动看得出神。一只蜻蜓呢!被困住了,奄奄一息了,就像其他的十几只蜻蜓一样。马克不假思索走过去,双手捧起饲养箱的玻璃盖子。盖子相当沉重,但仅仅是放着而已。马克不费力气把它掀了开来,放到一旁墙角靠着。大蜻蜓立刻嗅到新鲜空气,才挥几下翅膀便逃了出来。马克凝视它飞翔,它起先略显犹豫,随即优雅而大气。蜻蜓在屋内盘旋了许久,随后在客厅的窗台上停歇。

马克油然生起莫名的感动。

因为拯救了这只蜻蜓,他感受到一股强烈、几近稚气的喜悦。

这是他的蜻蜓。

他从来不知道爵爷养蜻蜓。既然养了,为什么又要让它们这样垂死而不管呢?

马克进一步检视爵爷的办公桌。一切收拾得井然有序,有笔、便利贴、一小瓶居然会出现在这里且已喝光的酒,以及一个杯子。这个场景有些不对劲:不管怎么看,都让人觉得爵爷想把所有牵涉到这个案子的东西,毫不遗漏地一一做个了结。档案烧光了,蜻蜓饿死了,还有遗嘱,也就是他背包里的那本绿色札记,爵爷在丽莉满十八岁的夜里书写完毕后,也送交给她了。

对爵爷而言,人生已一了百了。整个过程经过了周全的考虑规划。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爵爷不在家?

马克觉得这屋子里弥漫着一种紧迫不安、仓皇逃离的感觉;譬如那个没收拾的小酒瓶,和那个破了一角且一推即开的窗户。还有那股味道。不是壁炉的余烬烟味,而是隐约藏在烟味里的另一股味道。

有哪里怪怪的……

马克的脸忽然亮了起来。他在爵爷的办公椅上坐了下来,把背包打开,拿出绿色札记本,迅速翻页,在爵爷字迹的最后一页停下来。

如果想知道爵爷最后关头在想些什么,其实非常简单:只要读一读他笔记的结尾就行了……就像一本很无聊的推理小说,让人忍不住跳到最后直接读结局,就算心里会有一丝作弊的感觉,也很快就忘掉了。

马克集中精神。爵爷札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二十几行字,字依然紧密而工整。

就这样了,能说的都说了。

今天是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九日,现在是半夜十一点四十分。东西统统收拾好了,一切到此为止。再过几分钟,丽莉将满十八岁。我将把笔收进面前的这个笔筒。我将坐到这张办公桌前,把这份该死的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东部共和报》摊开来,然后心平气和朝自己脑袋开一枪。我的鲜血将沾满这份报纸泛黄的纸张。我失败了……

我身后姑且留下这遗嘱,给丽莉,给任何有兴趣的人。

我在这本札记里,记录了所有的蛛丝马迹、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假设。

整整十八年的调查,全记录在这一百多页之中。假如你已仔细读完,那么你现在知道的和我一样多。也许你比较厉害?也许你能发现什么我所忽略的调查方向?也许你能发现什么关键,如果真有的话?也许……

又有何不可?

对我而言,已经结束了。

若说我既无悔恨也无遗憾,那是言过其实,但我尽力了。

马克缓缓重读最后一句话,我尽力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努力压抑心中越来越强烈的那股不舒服的感觉,然后循着字迹往回倒退了几行。

朝自己脑袋开一枪。我的鲜血将沾满这份报纸泛黄的纸张。我失败了。

马克抬起头。

爵爷提到自己有寻短见的打算。

那么,为什么他办公桌上没有半点血迹呢?没有报纸,也没有枪。所以三天前,晚上十一点四十分到十二点这段时间,爵爷忽然决定不寻短见了……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为什么又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

难道爵爷临时胆怯了?还是他后来去了别的地方朝自己脑袋开枪?还是他在札记中关于寻短见的部分是骗人的?其余的部分呢?还是……有可能吗?!他在十二点之前又发现了什么?一道曙光、一个点子、一条最后的线索……

马克缓缓重读笔记的最后几行字。

爵爷并未留下任何线索。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他并未头部中枪倒卧在办公桌上。

马克合上札记本,不由得又咳嗽。他依然闻得到那股恶臭,且越来越刺鼻。又传来一阵机械般的声音,比之前更大声了,他忍不住转头看。有十几只蜻蜓,因呼吸到新鲜空气而获救,从饲养箱逃出来,在客厅里飞来飞去;它们飞不远,仍飞得不太灵活,从柜子飞到架子,或从椅子飞到桌子,或从帘子飞到杆子。不再奄奄一息了。这些小飞虫显然比想象中更耐活嘛。马克微笑了,他的思绪飘向丽莉,她是他的蜻蜓,是他唯一真正想救的蜻蜓。如果有必要,他愿反其道而行,用玻璃盖将她罩起来。马克感觉自己思绪变得紊乱。在他面前飞舞的这些蜻蜓,令他眼花缭乱,宛如昏倒前眼冒金星一般。

他站起来。必须动一动才行。

天哪,这味道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他往前走了几步。越靠近厨房,味道越重。厨房干净整齐,连垃圾桶都清空了……可是这味道,绝对是从洗碗槽旁那个又高又窄的柜子冒出来的。

马克缓缓把门打开。

几乎在同一瞬间,尸体砰的一声掉落在他脚边。

已经僵硬了,和蜡像没两样。

马克脸色发白,惊骇不已向后退。吓死人了。

尸体掉在他面前。衬衫上有一摊暗红色的污渍。

是爵轻信。

死了,就像札记里预告的那样。

只不过,如果一个人朝自己心脏开了一枪,之后应该不太可能还花力气把枪藏好、把四溅的血迹擦干净,再把自己藏进柜子里。

马克又退了一步。

爵轻信不是自杀,而是遭人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