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八点四十一分
马克等了一会儿,等茉莲离开。他低头翻找自己放在旁边椅子上的Eastpack(著名专业包囊及器材品牌)后背包,拿出一个仅几厘米大、用银色包装纸包着的小方盒。
“米莉,生日快乐。”马克以雀跃的口吻说。
他把小方盒递给她。
米莉翻白眼假装生气的样子。
“马克!”她责备道,“不到一个星期,你替我庆生三次了……你明知道我不需要这些……”
“嘘……快打开。”
米莉皱起眉头,把礼物包装拆开。里面是一个银质饰品,是个形状复杂的十字架,各个末端均为小菱形,只有顶端除外,顶端是个有着皇冠的大圆环。米莉把十字架拿在手中。
“马克,你疯了……”
“这是个图瓦雷克十字架!听说总共有二十一种不同款式。撒哈拉沙漠中每座城市都有各自的代表款式。这个呢,是阿加德兹城的十字架。喜欢吗?”
“当然喜欢,可是……”
马克滔滔不绝:
“据说,菱形象征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把这个十字架送给某人,意思等于把世界送给她……”
“我知道它的传说。”米莉温柔地轻轻说,“‘我把世界的四方送给你,因为我不知道你将死于何方。’”
马克不禁尴尬地笑了笑。当然了,丽莉早已对图瓦雷克十字架了如指掌,对其余的事也是。他们沉默了片刻。米莉把手伸向自己的那杯咖啡。马克下意识地也做出相同动作。他的手指游移着,期待能与她的手指相遇。忽然,马克的手在桌上动弹不得,仿佛被钉住了。丽莉的无名指竟戴着一枚戒指!是一枚纯金戒指,做工非常精细,还镶着一颗浅色蓝宝石;是个极为精美的古董首饰,想必价格不菲。马克之前从来没见过它。他的视线因油然而生的嫉妒之意而模糊了好几秒钟,每当某个他所无法理解的小事,拉大丽莉和他之间的距离时,这股雾气般的妒意总会将他笼罩。他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话:
“这个……这个戒指……是……是你的?”
“不是……是我今天早上从凡登广场那里偷来的!”
马克并未搭腔。他的眼皮轻微颤抖着。尽管他刚送给她的图瓦雷克十字架,是他在法国电信公司打了一个周末又三个晚上的工才换来的,但比起戒指,十字架根本成了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况且,丽莉已经把他的非洲小饰品放回小方盒里。而精致的戒指却……
他勉为其难喝了一口咖啡,喃喃地问:
“这个……你的戒指。是……是礼物吗?生日礼物?”
米莉缓缓低头。
“算是吧……说来有点复杂……很漂亮吧?”
她停顿片刻,在斟酌用字。
“我会再详细说给你听,别担心,不用担心这件事。至少你不用担心这个戒指……”
米莉把手放在马克的手上。
“别担心,不用担心这件事。至少你不用担心这个戒指……”
这字字句句在马克脑海里翻腾着。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丽莉脸上像平常一样挂着笑容,并加水把咖啡冲淡了一些,但她今天早上的气色很差,仿佛整夜没睡一样。忽然,米莉像做出重大决定似的,眼神亮了起来,她啜了几口咖啡,也低头去自己的背包里翻找。她拿出一本淡绿色的札记本,把它推向马克。
“喏,马克,轮到我了。这给你!”
一股无声的不安感再度向马克袭来。
“这是什么?”
“是爵爷的札记。”米莉不给马克喘息的机会,立刻答道,“是他前天,也就是我生日的当天,送来给我的。其实应该说,是他放在我信箱里的,或请人放在我信箱里的,我昨天早上才发现。”
马克小心翼翼以指尖碰了碰那本札记。他的眼皮再度颤抖了。
原来是这本札记呀,爵爷的札记……他现在明白了。米莉之前的一天一夜都在反复阅读这本札记……是那个疯癫老私家侦探整整十八年的调查心得。十八年,堪称一辈子了,米莉的一辈子。连日子都算得准准的。
这种生日礼物真要命!
马克试图从米莉的眼神中寻找线索。她从这本札记中看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真相?一个新的身份?终于找到内心的平静了?还是什么也没有?净是些没有答案的疑问……
米莉表面上丝毫看不出异状。在这方面,她太厉害了。她如仪式般把水缓缓加入自己的咖啡中,小口小口啜饮着。
“马克,这本札记呀,他终于交给我了。他一直都说会给我,果然遵守诺言,把事情的真相,作为我的成年礼物。”
米莉哈哈大笑,笑声中焦躁多过自在。马克犹豫着是否要把札记本接过来。
“所以呢……”他喃喃说,“札记里,有什么重要内容吗?你……你现在终于知道了吗?”
米莉又逃避了,她把目光移向窗外和第八大学的校园,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经过。
“知道什么?”
马克心中忍不住感到一阵恼怒。字句在他脑海里咆哮着,却未脱口而出:“知道那个私家侦探之所以能领这么多年薪水的原因呀!知道你是谁呀,丽莉。知道你是谁!”
米莉的左手漫不经心玩弄着戒指的戒台。马克越来越不耐烦,但她也许是疲倦,也许是冷漠,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轮到你了,马克。这本札记,轮到你读了。”
马克的思绪一片混乱,他甚至无心再去想米莉所戴的那枚怪异戒指。是谁送她的?什么时候送的?为什么要送?他只看到自己把札记本拿过来,并听到自己说:
“好,小蜻蜓,我答应你……这本该死的札记,我会读它……”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
“可是你呢,你还好吗?”
“还好……别担心。我还好。”
米莉把嘴唇浸入咖啡,仅轻轻沾一下,仿佛喝得很不情愿。
不!一点都不好。
米莉有事情瞒着他。是某件爵爷所发现的、写在札记本里的事情。是她的身份吗?
“爵爷有没有说什么?我是说,札记本送来时附留言了吗?”
“没有,但要说的话统统在札记里了……”
“所以呢?”
“你就读吧。还是你自己读一读比较好。”
“爵爷呢?他现在人在哪里?”
米莉的眼神变得蒙眬,仿佛心中隐藏了一个她不愿透露的可怕消息。她毫不掩饰地看了看手表。马克吓了一跳:
“你这么快就要先走了?”
“对……我今天早上没课。可是你有哦!十点!‘欧洲宪法’。年轻的葛兰汀老师精彩的专题!马克,我该走了。”
马克摆出臭脸。
“你要去哪里?”
米莉把最后一滴开水倒入咖啡里,把剩余的咖啡缓缓饮毕,再度带着倦意望着马克。她又低头翻找背包,随即站了起来。
“我……我还有个礼物要给你。”
她递给他一个小礼物盒,只比火柴盒略大一些。
马克愣住了。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米莉的态度、她那欢快的神情,和那故作自然的举止,都显得不对劲。
“但你不可以马上打开。”米莉随即说,“要等我离开了以后才能打开。要再等一个小时!说好了哦!可以相信你吧?就像玩捉迷藏,必须给我时间躲起来,你要闭上眼睛,数到……数到一千好了……”
米莉似乎把仅存的精神,都用来把这项叮咛,伪装成一场微不足道的情侣小游戏。马克可没那么容易上当。
“说好了哦?”米莉坚持地又问了一次。
马克无奈地点了点头。他们互相凝视了许久。米莉的眼皮率先按捺不住。
“才怪,你不会照做的。马克,你是不会听的,我太了解你了,只要我一转身,你一定马上把它拆开……”
马克并未否认。米莉优雅地举起手。
依然是那枚该死的戒指。
“茉莲!”
酒吧老板娘一直留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似的,立刻有所回应,且瞬间来到马克和米莉的桌前。
“茉莲,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请你帮我保管这个小盒子。一个小时以后再给马克,不可以提前哦!就算他求你、贿赂你,或威胁你都不可以。而且我刚好想到,再过一个小时,请你顺便帮我叫他去B 318教室上课,不许逃课哦!”
小盒子交到了茉莲手上。
“就拜托你了,茉莲。”
她别无选择。米莉旋即站起来,把装着图瓦雷克十字架的小盒子塞进包包里,并在马克脸上留下纯洁的一吻。半是在脸颊上,半是在嘴角上。很暧昧模糊,仿佛故意吊茉莲的胃口……
米莉推开列宁酒吧的玻璃大门,如幽魂般奔向人行道,消失在学生人潮中。
大门又关上。
茉莲手里紧握着小盒子。她当然会遵守刚才答应米莉的事,但她并不喜欢玩这种游戏。情侣分手的场面,茉莲看得多了,这种时刻,女人往往拥有惊人的决心和想象力。
米莉也属于这种女人。
这整场戏俨然是个天大的谎言。米莉正远走高飞,而她手中的这个小礼物是颗定时炸弹。马克根本不该让她这么一走了之。这个大男生太天真、太自信了……茉莲依然无法断定远走高飞的这个女生,究竟是他妹妹、妻子、情人,或女友,她无法厘清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她很确定米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切断这段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