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〇年五月十一日,星期六
丘吉尔任命战时内阁。
德国闪电战重创荷兰、比利时。
德军兵临法国边境。
因为过去这天心绪难平,英国新首相直到第二天凌晨三点才上床休息。即将投入新工作,就算自我犒赏,他也该小憩一会吧。但他没这么做。那天,亦即周六,他醒来第一件事是给内维尔·张伯伦再次去信,“有劳你和爱德华[哈利法克斯勋爵]大驾,于下午十二点三十分来海军部作战室。我期望与两位共研形势,详讨对策”。张伯伦表示同意,并补充道:“在你未完成组阁之前,我们三人将不得不共担指导战事之责。”
于丘吉尔,这天多少不太好过。首相大印移交给他后,他面临棘手敏感的问题,即如何平衡新联合政府中两派关系,力求皆大欢喜。一派是可翻云覆雨、左右相位的克莱门特·艾德礼和阿瑟·格林伍德。他俩不仅拒绝听命于内维尔·张伯伦麾下,且已明白无误要求温斯顿,鉴于张伯伦失策无数,绝不可悯恤他,不得让他入战时内阁或担任任何大臣要职。温斯顿分别给张伯伦和哈利法克斯写完会议邀请函,接着与艾德礼和格林伍德进行“长谈”,希图与他俩在亟需做出的决定,亦即是否将张伯伦和哈利法克斯纳入内阁并授以要职一事上进行协商,达成共识。晤谈结束,艾德礼和格林伍德认为,已“基本动摇了温斯顿的想法”,因此,温斯顿同意领导下院,张伯伦任其副手兼枢密院议长。
丘吉尔达成了第一次折中,接着在海军部召开大臣会议。与会者包括张伯伦,哈利法克斯,丘吉尔的股肱咨议、充当首相与军队间桥梁的陆军上将黑斯廷斯(·“巴哥”)·伊斯梅,内阁秘书爱德华·布里奇斯爵士,空军参谋长、空军元帅西里尔·纽沃尔爵士,第一海务大臣兼海军参谋长、海军元帅达德利·庞德爵士,英国总参谋长埃德蒙·艾恩赛德将军爵士,英国副总参谋长约翰·迪尔将军爵士。
九位开始商议如下事项:运回英国储存在阿姆斯特丹的黄金、继续曼海姆布雷计划、在为目前滞留荷兰的前德意志皇帝提供避难的问题上征询国王意见、向法国增兵、力图说服瑞典结盟参战、为防止德国入侵英国而武装警察使其成为预备兵力、将四千至五千名在英国的敌国侨民囚禁于英国东南部与东部的集中营。泛议毕战事,几位同意当晚十点召开第二次会议。
读哈利法克斯勋爵关于这次会议的日记,很有意思。他写道,温斯顿告诉与会各位,“工党在竭力阻止内维尔领导下院”。可谓当时日记狂人、下院议员、保守党人亨利(·“齐普斯”)·钱农爵士也有记载:
温斯顿在海军部召见了内维尔和哈利法克斯。一点左右,我闻悉,他们三位一直争论得不可开交,原因是,看似工党领导人……明确表态,不仅拒绝听命于张伯伦,而且拒绝与他为伍;就在昨晚,温斯顿已为张伯伦安排了职位,后者实际上接受了前者的安排,且对外也如此宣称;因此,温斯顿此刻进退维谷。他眼下或许被逼不得不在工党与内维尔之间做出选择,结果或许是,他根本无法组阁。不过,经过一天艰苦努力,他终于做到使各方各退一步,从而完成内阁调整,并宣布了结果。
会议纪要并无钱农爵士说的“争论得不可开交”的记录,究竟为何?这就要说说内阁秘书爱德华·布里奇斯爵士。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主要负责详细记录战时内阁每次会议讨论的与会议主题相关的所有内容。身为英国最资深的政府工作人员,他言行谨慎周密,而且众所周知,借用丘吉尔的一个话务员露丝·艾弗之言,“长期以来,[可谓]尤为注意泄密与不审慎的言行”。他对那些或许他认为是敏感的言辞慎而又慎。因此,原本火药味十足的争论,经他严苛的笔法,变成了几条干巴巴的记述,外人因而无福品读原汁原味的东西。倒是主要争论者的私人日记不时有让外人更好一窥当时争论真相的内容,这些内容可不像布里奇斯的那么了无情味。
战争结束后,布里奇斯将未录入纪要的笔记均付之一炬,这使得真实再现内阁各次会议情形以及具体到会上交锋者的激烈言辞难上加难。鉴于往后会议剑拔弩张的气氛,可以想见,布里奇斯的笔记该是劲爆得一点即燃。
五月十一日,星期六下午渐晚,保守党人也渐看清,丘吉尔这么一位首相究竟意味着什么,对新内阁人选的揆度也渐发强烈。如今,不仅是保守党人要面对一位并非众心所向或深孚众望的领袖,而且,因为战时内阁须有艾德礼和格林伍德的席位,这就使得位于白厅街的各大臣官邸形成对峙的两派。艾恩赛德将军认为,“我[们]需聚工党下院议员之全力,以助我们渡过难关”。哈利法克斯所见则迥异,他在日记中写道:“艾德礼和格林伍德进入内阁,西蒙、塞缪尔·霍尔、金斯利·伍德退出。可以肯定,我们不会因此在智慧上有任何增进。”张伯伦异见尤甚,干脆直接致信丘吉尔,指出“[紧]要的是人员。格林伍德会是一位性格温和、与人为善的合作者,对这点我无异议,但我认为,除此之外,他难有裨助”。丘吉尔就任甫始,便已听到党内的反对之声,遭遇党内掣肘。
五月的伦敦,天空蔚蓝,但这天再次被防空气球遮挡,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首都面临危险。哈利法克斯拿着国王亲手给的一把钥匙,与妻子一道穿过白金汉宫花园,来到外交部。据他的日记,在路上,他和妻子“邂逅国王与王后”。
王后对下院的表现甚为不满。国王跟我说,他本望,内维尔·张[伯伦]如果卸任,我当成为他的首相,对此,我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谢忱,同时,也望他不以我的判断为无稽之谈,总体而言,他对此予以接受,但对温斯顿的执政之道明显心知肚明。
哈利法克斯这段日记末尾用词其实委婉。丘吉尔将如何任命各位大臣的消息开始透露,并传到了各位将任相应大臣者耳中,白厅街上空一片怨声。当晚九时,英国广播公司报道了任命结果。之后,信息大臣约翰·里斯爵士在日记里写道:“战时内阁今晚宣布,丘吉尔任首相兼国防大臣。天佑我等。海陆空三军大臣分别为亚历山大、艾登和辛克莱。丘吉尔如此任命,便能或多或少视他们如无物,直接指挥各参谋长。可怕。”约翰·里斯爵士态度既然如此,因此,翌日早上,他收到丘吉尔在未提前告知便将其撤职的致歉信,或许就非咄咄怪事。信如此措辞:
你收悉此信,则被视为已告知你你所任之职旋将易人——我以为易人是别无二选之策。本应提前通知你,不意耽延至今,想必你将谅囿。新政府须尽快完成部门的配备重组,事关国家,意义非同小可。
五月十一日第二次“大臣会议”临时推延至十点三十分召开。过了午夜,会议方才结束。这让哈利法克斯大为恼火。他在日记里写道,“这样的夜生活于我无益。”他与其他大臣真是寡闻,其实,这就是丘吉尔的工作方式,在可预见的战争日子里,他将如此工作。五月十二日星期六召开的几次会议同样令哈利法克斯愤然。他写道:
温斯顿原本[傍晚]六点三十分召集的会议延至[晚上]十点三十分才得以召开。实在难以忍受——我要跟他说,今后午夜开会,我不必参加。讨论相当冗长,温斯顿的工作方式让我反感。深夜一点本是酣睡之时。至深夜还不得休息,这很损健康,尤其不利于三军参谋长。关于夜间开会之事,我要联合内维尔发动其他人反对才是。
丘吉尔走马上任仅两天,哈利法克斯便已开始策划伙同张伯伦挑战他。
首相们喝的水里兴许添加了什么?众所皆知,玛格丽特·撒切尔曾声称每晚仅睡四小时。不过,丘吉尔好歹有其理由:英国正处战时,面临生死存亡。他清楚无暇在白金汉宫花园里徜徉散步,享受这个五月不同寻常的温暖,因为,他要召开各种会议,要在会上讨论敌人各种可能的进攻。新首相恪尽厥职的工作精神本应赢得赞誉,然而,他听到的似乎除了抱怨还是抱怨。丘吉尔私人秘书长约翰·“乔克”·科尔维尔,身为首相办公室一员,后来也是丘吉尔最为倚重的雇员之一,嗅出“唐宁街十号笼罩着‘某种怨懑的气氛’,原因在于,这里先前的主人、现已故首相的工作生活习惯齐整而有规律可循,温斯顿的则琐碎凌乱得教人疲于应对,两相形成反差。我以为,我们会习惯这点。不过,想到今后晚上没完没了的会议,往往开至凌晨两点甚至更晚,便感觉暗无天日”。
熬夜也就罢了,丘吉尔还比别人起得早,当然,他一般醒不离榻,就在床上办公。他一向随性随意,在床上抽雪茄司空见惯,陆军部作战军官约翰·辛克莱爵士回忆,“早晨[七点]这个时候”闻到雪茄烟味让他的“胃很不舒服。待胃平复,我才将地图铺在他肚子上面,向他汇报英军在代勒河防线的情况”。丘吉尔行事素来如此,查特韦尔庄园的人对此已习以为常。
为保证精力充沛地工作到深夜,丘吉尔有条铁律:下午晚些时候小睡两小时,七点醒,随后洗个热水澡,亦即当天第二个澡。据克莱门坦传记的作者索尼娅·珀内尔描述,“浴缸里的水须三分之二满,准确加热至华氏九十八度。他整个身体泡进水里后,水温升至华氏一百零四度——他喜欢浴缸里水量保持不变,可又爱在浴缸里翻跟斗:这种动作实在太大,大量的水因此溢到缸外,自地板缝隙渗漏滴到楼下,淋湿了客人脱下后挂在衣帽间的外衣”。他一边起劲拿刷子刷着身子,一边向候在浴室外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秘书,或男或女,口授演讲稿与备忘录。曾任丘吉尔的秘书齐普斯·吉梅尔回忆,她常被召至浴室门外;为了让里面的丘吉尔知道她是谁,她会特意咳嗽一声;丘吉尔便嚷“不要进来!”,她自然不会越雷池半步,“站在浴室外,接着便听到只有浴室里才有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妙音:一会是听似在头顶挤压海绵的声音,一会是水流到低处的声音。他时不时会打里头喊‘不要走开!’,我便‘没呢,没走,我还在这呢’应道;里面冲洗声没完没了;有时……他忘了想说的内容,遇上这种情形,浴室外实际根本无需哪个秘书候着”。丘吉尔传记的作者罗伊·詹金斯注意到,“他有一种”几近于“海豚一样的秉性。这种秉性决定了,除了酒,第二样给他身体带来强烈快感的事就是泡在浴缸的热水或微温的海水里”。
洗澡是丘吉尔非常喜欢的保健运动。每次洗完澡,他毫无顾忌地走过海军部与唐宁街十号间的连廊;他的女儿玛丽·索姆斯回忆,他“用又宽又长的浴巾裹着身体,看似罗马皇帝,打浴室出来,滴着水,穿过大街,回到自己的卧室”。谢天谢地,他毕竟用了浴巾。这要在私邸查特韦尔庄园,他为求松快,赤身裸体出来也是常事。珀内尔写道:“温斯顿每次洗礼般洗[完]澡,男仆用浴巾为他擦干身子;之后,温斯顿也不愿穿衣,直接一丝不挂去到另一个房间。有些工作人员,新来乍到,见到一个红扑扑皮肤、十六英石重、塌肩弯背、一路碎步迎面跑来、嘴里嚷着‘借道,别看!’的光着身子的男人,目瞪口呆。”除此之外,也曾任丘吉尔秘书的伊丽莎白·吉利亚特回忆,他有时嚷着“我本色出来了,当心啊!”,以此预警;结果是,秘书们一个个逃之夭夭,旋踵疾走。
温斯顿终于想通澡后尚须穿衣,他在军备商店的高昂费用账单便越积越多,原因是,他固执地认为,他的皮肤受不住粗糙质料,因此,浴后只能穿细腻轻软的淡粉色丝绸内衣。温斯顿私人秘书之一乔克·科尔维尔回忆,温斯顿穿上那种衣服,就看似“一头非常可爱的猪”。里头是丝绸背心;套在外头的长衣也是丝绸,绣有龙或花卉,华丽炫目。丘吉尔的追求奢华、奇习怪癖被传得神乎其神,连在柏林的约瑟夫·戈培尔也知一二。他在日记中写道:“一本写丘吉尔的书说,此人饮酒无度;穿丝绸内衣;或在浴缸里,或着短裤,口授各种文件。这种形象可谓惊世骇俗,让元首感觉极为有趣。”
纳粹视丘吉尔为小丑,这无损于他,因为被敌手低估未尝不是好事。了解丘吉尔的人认定,他虽喝酒,但清醒,原因是他长期喝酒,已练就可观酒量;若说他的瑕疵,仅偶有口误而已。他曾被问及何以能白天喝酒不醉,回答两字:“常喝”。
那么,他究竟如何喝酒?
他早餐吃熏肉、鸡蛋。英国早餐习惯配茶。战争期间,他极其讨厌炼奶,而茶加炼奶,为此,他要求早餐不配茶,代之以一杯香甜的德国白葡萄酒。早餐后约一小时,喝兑了苏打水因此度数很低的威士忌。中、晚餐各喝一瓶波尔罗杰香槟。午夜过后加喝上等葡萄酒或白兰地助消化。在其往后漫长人生的每一天,他就这么喝酒,雷打不动,鲜有例外。诸位,你们可能会跟纳粹一样不免疑问:如此状态中人怎能领导英国度过最危险的时刻?
诗人,嘴咬雪茄,只手端杯苏格兰威士忌,这就是深入人心的温斯顿标准像。温斯顿本人行事也为此推波助澜。这种形象如今或许看似有趣,然而,在一九四〇年五月十二日周日那天,名声在外然毁誉参半的温斯顿让人笑不出来。在他的保守党同僚眼里,他是一个意义不同的笑话:他此前最后一次军事行动以达达尼尔战役惨败而结束;他亲近来自“放荡不羁圈子”、阿谀奉承的人。国务大臣汉基勋爵虑及此,写信给同样支持绥靖政策的塞缪尔·霍尔爵士,告诉他那天上午一到海军部:
我便发现那里一片混乱。谁也没真正了解战争到了怎样危险的地步。本应发号施令的人[丘吉尔]没有这么做,心思倒放在与工党政要们就内阁人事进行见不得人的讨价还价。内张[张伯伦]对此已不抱任何希望。英国的希望此刻唯寄托于丘吉尔、张伯伦、哈利法克斯能否成为团结的核心。但充满智慧的老象[张伯伦与哈利法克斯]能否约束离群野象[丘吉尔],我表示怀疑。
丘吉尔清楚,这些观点于他多么不利。他的一言一行在被检核审剔。他若要保住且坐稳相位,须设法争取反对者的支持。
公众给予丘吉尔的支持已不可复加。近一年来,各大报纸一直为他入阁呼吁;伦敦到处可见招贴宣传,上写:“丘吉尔胜算几何?”但他还需更多其他支持,方能成功。就在前天,刚就相位,他便采取魅力攻势:纡尊降贵致信张伯伦和哈利法克斯,以示友好。张伯伦毕竟仍是保守党领袖,因此,丘吉尔不顾工党反对,坚持任命他为枢密院议长。
丘吉尔对内维尔的另一示好是暂不入住唐宁街十号,而是在海军部再待一个月,如此,张伯伦夫妇便可从容搬出首相官邸。此外,丘吉尔绞尽脑汁,尽其所能,以使党派间少些摩擦。按计划,他五月十三日要在下院第一次作为首相发表演说,故此前这方面工作尤为重要。
陆军上将伊斯梅回忆当时情形:
他出任首相两三天后,我陪他从唐宁街步行前往海军部。在专供他出入海军部的门外已有很多人等候他。他们向他打招呼,喊着:“好运常伴着你,温尼。上帝保佑你。”看得出,他为此动情。我俩刚进到楼内,他便情不自禁,眼噙泪水。“他们真是可爱啊,”他念叨着,“他们真是可爱啊。他们信赖我,可我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能给予他们的只有灾难。”
温斯顿组建的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政府。荷此重任,他此刻满脑子想的不仅是可给他的政治伙伴们带来什么,还有能为正处至暗时刻的英国做出怎样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