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赵掀云和裴煦到底是有要事相商,裴煦没有让她回避,但季枝遥能感觉到赵掀云不想透露于她,索性随便寻了个借口,说想在四处转转。
两个侍从很快从密道出现,送她到高塔内的藏书阁,道那处清净无人,适合一人安静地待着。
人走后,赵掀云先是叹了声,还没开口,就被对面的人打断:“若是还要说她的事情,今日就到这了。”
赵掀云眼睛微睁,怔了怔:“陛下对她是认真的?”
他似乎非常惊讶与感慨,仰头独自回忆了许久。
“你在东宫时,无论大臣如何上书,你都不愿意娶妻,太子妃之位一直空置。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听说你与哪个世家女子走得近,如今登基,大权在手,天下哪样的女子你寻不得,为何偏偏是她呢?”
裴煦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却不妨碍他回答。
“赵将军出身名门,当年媒人踏破门槛,你也执意娶了戏楼女子为妻。”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倒是同我说说,为何偏是她。”
赵掀云立刻回驳:“那时父亲在朝中遭人诬告,与任何一家结亲都于他们有弊无利。玲儿不一样,她父母早亡,身世不显。我虽不能给她大富大贵,却也定能让她过得比从前好。”
“可陛下不一样,你是一国之主,无需在意任何人脸色,不用怕旁人冷眼嫌恶。你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钟意的女子,才学也好,家世也罢,你想要的你都能得到。”
裴煦听完笑了声,将盏中茶水倒尽:“孤看不出有何区别,纵使孤能随意挑选天下女子,也得让她们入得了孤的眼才是。”
“天下比七殿下那样卑微无能的公主有才有德的多的是!”
这话一出,裴煦正好将杯子不轻不重地放在木茶几上。他没说话,只缓缓将手收回,随后抬头,眼里便只剩冷漠与疏离:“轮不到你插手。”
赵掀云一噎,再多的话也只能咽回肚子里。他坐在座上长久地沉默,一直到裴煦拿回那件东西,都再也没机会与他聊几句。
问了藏书阁的路,他径直离开,没有任何停留。
一旁的小僧默默上前收拾茶具,手指碰到裴煦刚刚喝过的茶盏时,赵掀云出声提醒:“当心。”
与此同时,那只茶盏从杯底一路往上伸出四道裂隙,一声脆响,茶盏的碎片砸落在地。
...
季枝遥一到藏书阁,便只去寻了两本书。一部是黄帝内经,还有一部是四国游志。以为他们会聊很久,她便打算歇息一会儿再打起精神读书。
没想到脸上倒扣的书被人拎起来时,周围依然很亮堂,时间并没有过很久。
裴煦:“你们缙朝人都是用书做寝前读物么?”
他随手翻了几页,都是自己烂熟于心的医理条文。
季枝遥有些不好意思地坐直,用指尖轻轻刮了一下自己鼻子,“方才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裴煦懒得听她狡辩,拿起桌上另一本游志,倒是真的很快静下来一页页翻阅。
每每这时候,季枝遥都会偷看他一两眼。以前偶有传闻,说南月前太子满腹经纶温润如玉,几乎是所有世家女子的倾慕对象。她从不觉得那些形容与他有什么联系,却会在他低头读书时找到些许影子。
裴煦生得确实是斯文相,不似那些习武之人一般粗眉大眼,些许潦草。他眉眼间没有戾气,像很清润的碧玉,又像霁月初开的新雪。只是他那双淡淡的眸子凝着你时,总觉得两人就在跟前,中间却隔着八千里路。
随意开口一句话,便是血腥残忍的刑罚处置,从来看不见一丝怜悯与同情。
季枝遥就这样撑着下巴盯着他看,丝毫没意识到那人的书早就放下了。
“你知道上一个如此盯着孤看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季枝遥猛地回神,支支吾吾,“不知......”
裴煦放下书,忽然起身走来,坐在旁边。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忽然伸手拦腰抱着她,一用力,就将人抱到自己身前。
她吓得伸手抵住他肩膀,往后退被他的手压回来。
“话多,不聪明,成日不知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活到今天的。”
季枝遥险些眼一翻晕过去,他这是想说什么?!
他就这么安静地盯着她的眼睛,像刚才季枝遥对他做的那样。季枝遥觉得自己耳朵发烫,有几次都将视线别开,再偷偷瞄回去时,他依然在凝着自己。
“陛下,我又做错什么了。”她受不了这样无声的审判,干脆直接问他,好死个痛快。
“你以为孤现在这样是要惩治你吗?”
季枝遥小声重复:“现在这样?现在哪样......”
自己说完,便慢半拍地想起此刻两人亲密的位置。右手抬起来又忍不住想将距离推远一些,却直接被他用力往前一推,脑袋直接磕到他的下巴。
“......”
裴煦已经逐渐习惯她的莽撞,没听完她的赔罪便伸手捏着她后脖颈往前压,随后极具侵略性地吻住她的唇。
奋力挣扎的人突然被点了穴,呆滞地看着眼前突然拉近的脸,不知所措,又不敢拒绝。
裴煦气息许久没这么乱过,纵使夜里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上,他也不会表现出如此狼狈的状态。持续了许久,季枝遥只觉得头脑发昏,鼻梁都有些发酸时,他才松了控制她脖子的手。
他的视线从季枝遥的脸缓缓下移,随后似乎在寻找什么,扫视了以前她的腰身。没找到他要的东西,才问:“令牌呢?”
季枝遥嗓子发干,开口声音喑哑:“在寺中小院,我没有带在身上。”
他点了下头,“日后回宫,需得日日佩戴。”
季枝遥不明白,但想着自己也不会经常在宫中走动,便随口应下。
他们还在赵掀云修行的佛塔中,虽然已经和他分别,裴煦却没着急离开。而是不慌不忙地命人送上热茶,自己则起身去书架前绕了一圈,拿出几本陈旧的古籍。
季枝遥见上面不是他们通用的文字,一眼认出是西澜国的书籍。
“自从胡族入侵中原,两国接壤处的城镇战火不断,内忧外患下,周边的西澜小国逐渐壮大,如今我朝也不得不防。”
印象中,西澜是一个很自由的国家。那里的人们长相与中原和胡人都不同,最特别的是他们雪白的肌肤和蓝色的眼瞳。
只是从古至今,从未听闻那个小国有侵略版图的野心,裴煦为何说要防他们?
“听闻陛下曾在外征战多年,那时候是不是见过许多外族人?”
“你说活的还是死的?”
“......”他一定是故意的。
只是既然如此说,他便一定经常与那些人交手,说要防他们,也定然有他的理由。
她坐在裴煦边上,安静地同他一起看书。也不晓得为何一本游志能有如此神力,让季枝遥完全打不起精神,也提不起任何兴致。他应当也有所察觉,再翻了翻,便拿着书准备离开。
“接下来我们还会留在江南吗?”季枝遥问。
她很少主动问裴煦日后打算,这话一出,他眉眼低垂,似是在斟酌。
意识到有些越界,她声音小了许多,赔罪道:“是我多嘴了,不问就是了。”
裴煦抬手按了下她的脑袋,指尖一收,故意拨乱她头发:“还会在此处多留几日。”
看着眼前人生气又不敢表现出来的模样,裴煦觉得非常有趣。面无表情地经过她后,嘴角也没忍住向上微扬。
从古寺上下来后,季枝遥很明显感觉到裴煦开始忙正事。每日早晨才睁眼,便见他已经换好衣裳提着剑出去,直到夜里灯火熄了才轻声回来。沐浴洗漱后,还会在书桌前处理公务至三更天。
为此他还特意命人在床榻上装了帘帐,防止打扰到季枝遥休息,也挡上某些意图不轨之人的视线。
季枝遥根本没有察觉到身边有什么意图不轨的人,直到有一日午时,她在屋外晒太阳时,见到一位眼睛上蒙着布条的僧人。
他是一左一右被人拖着往山下走的,路过时,季枝遥捂着心口有些害怕地问起,旁边保护她的陈钧才道:“前几日他来屋中洒扫时冒犯殿下,陛下亲自剜了他的双眼,日日杖十棍,打死为止。”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缓和了许久,才默默将视线收回。只能日日安慰自己自己,裴煦就是那样残忍残暴,若总是怜悯他人,那些惩戒最终恐会落到自己身上。
记得有一日,裴煦是午时回来的。
季枝遥已然习惯他回来时一身血腥,非常自然地帮他将外袍脱了,随后找来干净的帕子为他净手。
他坐在木椅上,视线往下,安静地看着她为自己整理,忽然问:“江南风景如画,你可有想领略的风光。”
季枝遥有些不解地抬头:“为什么问这个?”
他看着眼前女子澄澈的双眼,忽然便止了下一句。伸手将跪着的人扶起来,按进自己怀中。
“听闻此处梨花盛放时景色甚美,孤想带你去看看。“
“我听陈大人说陛下明日要去江南洪灾处体察民情,如今上京城又有叛军攻占,这些小事日后再说吧。”她低头慢慢说,委婉地拒绝了他的邀请。
她说完,裴煦沉默了许久,原本抱着她的手也松了力气。
他想做的事,从来不由旁人拒绝,就算是赏赐也一样。正当她想说什么解释,裴煦便将她从跟前推开,一言不发地拿上剑离开。陈钧原本要进来汇报,见状只好皱着眉回到旁边值守。
惹他生气的人有些懊悔地站在椅子旁,只远远看着他离开的身影。
莫名失落,小院的氛围变得微妙。
...
季枝遥原以为同前几日是一样的,只需在山中闲坐一日便能等到他回来。可不仅没有,她还发现门口守卫的多站了一人。
裴煦增强此处守卫定然有他的理由,季枝遥整个人被未知的事物笼罩得夜里都睡不好。
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终于在裴煦离开的第三天夜里,屋外激烈的打斗声映证了她的猜想。
陈钧和另一位大人让她在房中切勿出来,可仍然有漏网之鱼从窗户翻了进来,试图将她强行掳走。
季枝遥边大声惊叫,边要往门外走。
她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看穿着与武器,也难以辨别他到底是山下匪徒还是寺中僧人。
单薄的衣料一扯就撕裂开,她奋力往门口去,也用力捂着自己的身体。手边有什么便往那人身上砸什么。可到底力量悬殊,那人扯着季枝遥的头发将她拽到门边,一脚踹开门后,宣告他已经挟持了裴煦身边最重要的人。
对方有备而来,来者众多。陈钧的双刀在一人打斗时无敌手,面对众多敌人时,却非常?消耗体力。
季枝遥肩头和后背都是擦伤,只能抬起手用宽大的袖子遮挡住暴露出来的雪肌。
“让你你们家公子出来,我家头子说了,若是半个时辰内没有看到这个数——”他伸出满是泥泞肮脏的手,伸出五个手指头,“他女人,可就要沦为我们山寨的玩物了!”说着他还伸手揉着她纤瘦的肩膀,刻意与她贴近。
季枝遥快被这人恶心吐出来,趁他不备,用力用膝盖顶他要害处,他立刻疼得弯腰哀嚎,随即一把抓住没跑远的季枝遥,扬手便抽了一个巴掌:“你个死娘们儿,竟然敢打我!你知道我主上是谁吗!”
就在他没了耐心,当即要将她推到地上,远处似有人在放烟火。
他赶紧让人下去探查什么情况,可那些手下还没推开门,就有人从外面将门破开。
明明已经临近夏初,周围却忽然卷起一阵很冷的风。
季枝遥衣不蔽体,蜷在那,冷得浑身发抖。
他进来后,身后很快跟上步伐整齐一致的禁卫,最快速度将此院落周围所有出口封锁。
今日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季枝遥低头不敢看,若是抬头,裴煦便会看到她如此狼狈的一面。普通女子遭此对待便毁了一生的清誉,何况是公主!
身旁方才还嚣张的男人,原本还要同他对峙。可一看对方那样信步走来,他忽然没了任何底气,只想生拖硬拽,把季枝遥带走。
陈钧和陈栢即刻冲上前将他制住,却都非常自觉地不看地上的人。不止他们,所有在场的禁卫,自进门后便紧闭双目,绝不多看一眼。
裴煦抬步往前走,季枝遥听到他的脚步逐渐靠近,一直不敢抬头。
突然一声脆响,她一惊,看到激起尘土的长剑就这样落在地面。锐利的反光面映着今夜银灰色的月光,是冷得让人无法呼吸的颜色。
墨色蟒袍的衣角就在她眼前,季枝遥没忍住吸了下鼻子,几滴清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眼前人没说一句话,将披风解了,顺势披在她身上,紧紧裹住她的身体。
她这才敢抬头,抖着嗓很小声地唤了句“陛下”。
裴煦进来后就再没人敢出声,饶是季枝遥小声的一句,他们也都清晰地听到了。
那女子唤的不是公子,不是兄长,是陛下!
有人怀疑,有人立刻留意他腰间的挂牌。看清楚上面的花纹刻字后,险些当场昏厥过去。
来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前阵才血洗了皇宫和上京的栎朝皇帝!他们当即腿软,跪在地上叩头求饶,一声声磕头响,堪比衙门外击鼓鸣冤。
可裴煦并不为所动,只蹲下将剑提起来,与双眼发红的季枝遥平视,随后语气温和又耐心,透着一丝安抚的意味,沉声说:“别怕。”
“孤今日教你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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