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季枝遥坐在小凉亭里,周围是冰块扬起的凉意。她桌前的茶盏一次次见底,对面的人便一手拿书,一手拿茶壶,一次次给她满上。
有好几次她觉得不适,总觉得让他斟茶心中毛毛的,谁敢让皇帝伺候自己啊!可不管她怎么暗示、明示,裴煦都没有将茶壶拿过去。
换了一泡上好的茶叶,见季枝遥自己想伸手去倒茶,他直接伸手将她的指尖按紫砂壶出热气的小孔上,烫得她险些惊叫出声。挣扎了好几次,裴煦才悠悠松手,之后将茶壶拿走。
“......”
季枝遥没见过这样的人,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却偏偏不能对他发脾气,只好自己忍着。
她默不作声地又闷了几杯茶,抬头看月亮已经出来了。今日并非月圆夜,可此情此景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安详平静,平静地甚至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两个人安静地待着,一个发呆,另一个一页页地翻着书,就这么一会儿,他就要将这本书读完。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个多勤学刻苦之人,实际上将那书卷拨开,不过是一本四方游志。他似乎对这类书尤其感兴趣,可季枝遥想了想,只觉得他是在为自己挑选下一处避难的地方。
她从端坐着逐渐变得有些疲乏,等裴煦把书放下,她人已经趴在桌边闭上眼,看似睡着了。
季枝遥其实生得很漂亮,在秋水苑时,他曾让裴煦去搜罗前朝史书,虽然对她没有过多描写,却对她生母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季枝遥母亲是一位舞姬,生得倾国倾城,曾一舞名动天下。可到底身份低微,就算诞下公主,也没能在后宫中得封名分。生产时因无人照看,小月里落了病根,从此再也不能回到戏台,也因此不再得到陛下喜爱。
他看过她母亲画像,季枝遥确实跟她母亲有几分相像,却比她少了几分狐媚,更显端庄大方。只可惜她在宫中做着宫女们做的事,根本没有心思打扮自己,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认真梳妆后能有多好看。
裴煦盯着她的脸,久久没有挪开视线。不远处的陈栢原本要过来传密信,见状也没上前打扰。
许久,裴煦突然别过眼,少有温柔的时刻突兀地打止。将陈栢传上来,把方才让他去书房取的东西放至桌面。
陈栢小心观察裴煦脸色,见季枝遥还睡着,便压低声音:“这是从前宫中最好的工匠雕琢出的上品,小姐一直没有自己的令牌,若是收到礼物,她心中定会十分欢喜。”
裴煦不置可否,将东西打开看了眼,之后便合上放到她手边,没有接陈栢的话,转而到很久以前无意提起过的一件事。
“之前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陈栢一愣,看了眼季枝遥,复又匆匆低下头:“公子恕罪,时正逢战乱,那女子本就蒙着面纱,根本无人知晓她是谁。那日攻入皇城时,有许多逃窜之人,属下们全力追捕,也只追回那些皇亲贵族......”
裴煦的指尖在桌上有节律地敲了三下,“尽力找。”
“是!”
说完,他站起身准备走。陈栢停在原地,看了眼还在熟睡的人:“小姐她......”
“不用管。”他声音平静,绕过她时,衣袖似有若无地拂过她的后背。
陈栢:“云烟城危机四伏,这样恐怕不太安全......”
裴煦冷笑一声,停下转身:“你何时对她如此关心的?”
“属下不敢,公子自有您的道理。”
他回身继续往卧房走,不咸不淡地补一句:“她在装睡。”
季枝遥:“......”
陈栢疑惑地垂头,正好看到非常不好意思的季枝遥冲他心虚地笑了笑,留意到手边有个盒子,连忙拿上便走了。
“......”
一直到回到房中,季枝遥才把那个盒子打开。裴煦知道她在假寐,刚才的那番对话便也是对她说的。
他找工匠替季枝遥雕刻了令牌,同时让陈栢去寻一个人。
这不免让季枝遥再次陷入迷茫。她一直认为裴煦将自己留在身边是为了羞辱她,刁难她的事却并没有太多,甚至偶尔会有冷冰冰的关心。寻常人或许会认为他是否对自己有情,可他又在寻觅故人,话里话外都像是个女子,如此一来......
她有些为难地蹙了下眉,指尖摩挲着玉佩的纹理。
“他难道是将我当做旁人的替身了?”她在昏暗的房间中自言自语道。
晚上喝了许多茶,夜已深,她却完全没有睡意,一直在分析他到底目的为何。正当她想的入神,窗边传出很细微的声响,枯枝断裂,落叶破碎。
有人!!
她没有任何一次比现在更紧张,因为之前每一次遇刺,裴煦都在她附近。他在,所有的利剑都指向他,没人会在意一个没有任何权利和能力的小小公主。
可现在叛军四处寻找裴煦无果,刺客要想靠近他都非常困难,那么季枝遥就是他们最好的突破口。
她背对着床帐一动不敢动,手里紧紧握着刚才还在研究的身份玉佩。而窗边的声音已然在耳边无限放大,窗被推开,室内传出有人踏上地毯的闷响。
他的脚步慢而有目的性,一点一点靠近她的床。
季枝遥看着眼前第二重帘子上的身影慢慢放大,被吓得浑身冒汗,死死捏着令牌不敢有任何动作。
他停在了她床前,动作很轻地慢慢拉开帘子。屋内留着的那盏灯传进来光亮,季枝遥什么也顾不得,在一番激烈的心理建设后,捏着玉佩突然从床上翻起来,顺手抄起一旁小几上的陶瓷花瓶,不管不顾地用力往前一砸。
“嘭!”
来者被迅速制服,他根本没有时间拔剑便瘫软地跪在地上,一手握拳撑在地面,口中似乎在说什么。
季枝遥慌张地想呼救,却不知他为何还有力气,站起来捂住她的嘴。
待看清眼前人,她眼睛都不会眨了。甚至于,她希望自己立刻死在原地。
因为,她看到那双眼的主人,是比往常狠戾了不止十倍的裴煦。
“陛下,你没事吧......”季枝遥欲哭无泪,连忙顺势将他扶到床侧休息,“可是你夜里翻窗进来,我以为是......”
“噤声。”他不想听任何解释,只平静地吐了两个字出来。
“......”
季枝遥坐在他边上,靠在床内侧,就这么忐忑地看着他。虽然他不准自己说话,但季枝遥总觉得再不补救,明日一早就要被他严惩。
于是,她小声道歉:“陛下,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以为......有刺客。”
“而且你的卧房那么舒服,为什么要——”眼前的人忽然偏头看过来,情绪让人难以捉摸,但她不觉得他在生气,于是继续弱弱将话说完,“来我这里歇息。”
“你体内的毒有段时间没有发作了吧。”
若不是裴煦提起,她真的要忘记这件事。
季枝遥:“是,之前喝完那几碗汤药后,我便彻底好了。”
裴煦低嘁一声,道她天真,“你中的毒来自北方胡族,药性刚烈无比,在体内横冲直撞,发作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你应当不会拒绝孤与你一同休息。”
他将那事轻飘飘掠过,却让人的思绪萦绕,根本没办法不想。
“你的意思是,我的毒还没解?”
“那药只能缓解,算着时日,恐怕这几日便会复发。”
季枝遥有些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沉默许久后,眼眶立刻红了,“那怎么办......陛下,你要我做什么才能给我解药?”
裴煦摇头:“若是在上京,孤还能托人快马加鞭去胡族取药,现在在云烟城,恐怕等药到了,你已奄奄一息。”
“可我......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被毒药控制。
裴煦没有立刻回答,起身走到外面台前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走到她梳妆台前将自己额上的血迹擦干净。明日一早,这里定会鼓起一个肿块。
“眼下情况特殊,孤不会让你有任何失态的可能。”
季枝遥不解,“陛下何意?”
“意思是,先前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段时日就如何将就。”
她没有直接拒绝,面上却也不大乐意。
这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情,若是真的如他所说会毒发,那么她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只能依靠裴煦。可若是这样畸形的关系长久保持,恐怕日后会成为旁人诟病他们的重要话柄。
“陛下万金之躯......”
“再说孤让人拔了你舌头。”
“......是。”
原本好好商量的氛围,因为这一句吹捧戛然中止。裴煦用冷水将伤口冲洗后,重新回到她床上,将床帘落下,之后动作自如地抱走她一半被子躺下。
“......”
裴煦:“若是一盏茶后你还没入睡,孤明日就将你赶回上京。”
身旁的人动作迅速地裹着被子背对他躺下:“睡了。”
“......”
作者有话要说:裴:从没有人敢砸孤这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