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色渐晚,今夜宫城里掌灯的人少了一半。
季枝遥摸黑回到秋水苑,远远望去,头一次发觉院中微薄的光线这样耀眼。皇宫之中,它像颗夜明珠般熠熠生辉。
进门时与送膳食的宫女遇上,两个人面色紧张,出门险些被门槛绊倒,被季枝遥扶了一把。
她回头看两人急急忙忙离开的样子,像撞了鬼一样惊慌,不由得蹙了下眉,慢慢走进宫苑。
裴煦就坐在外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石板桌,桌面上摆了一副茶具,上面堆了两本书和笔墨。乱世中,独他岁月静好,悠闲自在。
见她回来,陈栢偏身叫人备水,准备伺候裴煦沐浴。原以为这事儿她不需要参与,想着回偏房找点药材处理伤处,没想到她再一次被叫住。
陈栢让她进去伺候。进门前,她忍不住多问了句:“陛下往日沐浴都让宫婢伺候么?”
被问话的人皱了下眉:“陛下万金之躯,不嫌你身份卑贱,你反倒挑上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季枝遥闻言敛眉,语气突然冷淡许多。
要说起待人处事,季枝遥远比他们想象的尖锐。只是上前问两声便被如此对待,与他也没什么好讲的。
跟前人忽然沉下脸,低头走进屋内后将门关上,不轻不重一声,陈栢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生怕被砸到般。
“一个亡了国的公主气性都这么大,落在陛下手里估计有得哭喽。”小跟班擅长察言观色,忙上前打圆场,同陈栢一同守在宫门处。
…
屋内,裴煦坐在浴桶边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估计是他从自己书架上拿的,几本闲书竟看了一下午。
季枝遥只分神片刻,想起自己进来的任务,想到某些画面,不由得有些为难,硬着头皮问:“陛下是自行宽衣还是……”
裴煦翻过一页,随手将左腕上的沉香佛珠取下放至一旁,却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
两人隔了一段距离,一立一坐。氤氲水汽漫布整个房间,季枝遥只站在那儿,就觉得自己的衣裳沾上了薄薄的一层雾。
约莫一炷香时间,他终于看到书卷最后一页,舍得将东西放下后,目光才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裴煦站起身,背过身去,双手自然的往外展些。季枝遥垂头咬咬牙,缓步上前。靠近他时,他身上的沉香味便越浓烈。
指尖触到他玉带时,季枝遥惊觉自己有些手抖。为了不让他察觉,她动作迅速且略有些粗鲁地将满是珠玉的带子解开放到一旁。
叮咣几声,贵重的玉器磕到桌角。季枝遥咬紧下唇,硬着头皮继续。
全程裴煦没有任何动作,就连最后的贴身衣物也是季枝遥亲手褪下的。
季枝遥虽不受宠,但从小被礼仪姑姑严格管教,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少。她不知裴煦此刻是什么心情,只知道自己的脸及耳珠都灼热滚烫。
裴煦靠在浴桶边,闭目微仰头。季枝遥跪地的视线望去,隔着一层雾气,眼前便是这个逆贼最脆弱的喉颈。只需要发间一根长簪就能要了他命。
而巧合的是,他刚才坐过的位置边上就摆着一把锋利的剪子,直觉告诉她这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她注目那把锋利锐器时,手上动作略有些不稳。热水本应该浇至他肩膀,却因为分神倒到他下巴上,再高些就该往嘴里喂。
季枝遥吓得手一抖,神色慌乱。
裴煦缓慢睁眼,语气淡而悠哉:“你若不会,孤可以再寻会伺候的来。”
“只是公主这条小命对孤来说便失去意义了。”
他的意思太直接,季枝遥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今日见到所有人惨死的样貌,个个都是惨死,死不瞑目。杀人于他而言真的不是难事,行差踏错半步,他们就是她的下场。
“陛下恕罪,我会……会好好学着伺候陛下。”
裴煦往后扫了眼,长臂一伸,将剪刀握在手中。经年不换,铜制的柄上已经被锈蚀,他伸手抚过锐利的刀刃,摩擦发出的声音在季枝遥耳边放大数倍,背脊随着时间流逝已经僵直得动弹不了。
“一把剪刀而已,何至让公主失神?”他顿了顿,视线与她对上,忽然起身往她这边靠了靠,带出一地的水,全部滴到她粗糙朴素的裙身上,“还是公主认为这把剪子有其他用处?”
季枝遥感觉眼前一黑,下意识地跪下,额头贴着满是水湿的地面,“我绝无此心,陛下明鉴!”
周围再是寂静很久,之后一阵水声,他从水中走了出来,滴落的水珠溅湿季枝遥的衣裙和头发。他没停留,一阵衣物摩擦声后,裴煦径直绕到屏风后。
等听到门开合的声音,季枝遥听到脚步逐渐远去。他应该没离开寝殿,又去书架前拿了本书看。
季枝遥缓缓从舒出一口气,抬眼却见那把剪子就被他放在地上,锋利的刀尖直直对着她。
这对她而言与今天所有架在她和宫人脖子上的刀子无异。她吓得又往后跌坐,手脚发软大口呼吸,却不敢弄出太大动静。
一日内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多,她性格又不张扬,遇事不爱宣泄,全部往心里堆,此刻已经觉得胸口胀满不适,出气不迎。
好在没过多久,陈栢就来“解救”她来。后厨有很多碗筷需要她去清理,裴煦换下的衣服也是她来洗。
明明是九五至尊,身边伺候的人却少得可怜,季枝遥在后院洗了一晚上的衣服,他的衣裳不比寻常料子,精贵非常,稍有不慎将绣上的金丝钩出来,估计明早就又得去慎刑司一趟。
她叹息一声,抬头看向漆黑的天。夜深了,整座皇宫静悄悄的。
季枝遥晾好衣服,终于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她不被允许用热水沐浴,因而只能从井中打出凉水,边发抖边擦拭身子,身上擦出道道红痕,试图抹除一天的血腥,然而不管怎么用力,味道都没办法彻底散去。她略有些挫败,透过窗户缝隙往外看。
往常皇宫这时候是最热闹的,她那位不务正业的父皇夜夜笙歌,奏乐响彻皇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安静的夜晚。
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只是一想到眼下处境,她却没办法让自己笑出来,甚至没法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支撑。
裴煦的性子让人无法琢磨,她无法预计自己何时会死,或许方才伺候他沐浴的时候她就应该被捅死,又或者,明日一早她会因为犯错而被惩罚。
她谨慎度日数载,自以为只要熬些时候就会好的。可现在……好像再也不会有出路。
短短数日,朝中大变。先前叫嚷着要反抗的王侯没了踪影,没了主子的小臣纷纷效忠新帝。裴煦对此并不着急,先下令提前了今年的科举广纳贤才,再是出兵平反各州战乱。
前朝许多人跟裴煦一样,经历了数次朝代更迭。更有人在认出裴煦时潸然泪下,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泣诉“太子殿下”。
旁人不解,南月朝的臣民却相当清楚那一声“太子殿下”道出多少辛酸苦楚。只是裴煦不想沉湎于起往事,有的旧臣总用过往他的品行端正来暗指如今虐杀成性,他看烦了便将人调到别处任职,眼下总归清净些。
下朝后,他没去别处,命人将折子送去秋水苑。裴煦昨夜没休息好,季枝遥从前睡的床铺实在太硬,卧了一夜便有些牵动旧伤,身上刺痛不适。
回来时,季枝遥正在前院打扫。太医已经在门前等候多时,奉了陈栢的指令来替陛下请脉看诊。
裴煦径直从她身前走过,进门后,陈栢从里面出来:“季枝遥,陛下让你进来。”
她低低哦了一声,放好扫帚,沾了灰的手随意在衣裙上擦了擦。陈栢见到,不由得皱眉低声道:“你这身份倒是融入的快。”
季枝遥不愿搭理他,进门后规规矩矩地站在帘外,等候传唤。
帘后,太医在给裴煦请脉。屋中极静,透过珠链缝隙望去,他没被诊脉的手随意支在一旁,抵着额,双目阖着似在闭目养神。
太医偶尔悄悄抬头,不知在看什么。
过了会儿,裴煦忽然开口:“昨夜受了寒,烦请太医稍后教孤宫中的侍人火灸驱寒之法,免得让你多走两趟。”
季枝遥看到太医整个人震了震,不知为何如此慌张。裴煦话说完好一阵,他才出声道是。
太医诊完脉开了方,让太医院的人拿去煎煮,随后带季枝遥到偏房教她火灸之法。她正准备学些本事,眼见着太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凄惨悲痛:“公主殿下!如今国破家亡,缙朝不复存在。逆贼霸蛮当道,眼下宫中王室只余公主这一脉,缙朝之光复……全都倚仗公主殿下了!”
季枝遥被他这个举动惊得连往后退,沉默了许久不知该笑还是该怒。
“我虽不知你是谁,但朝廷之事不是我一介女流能掌控。曾经是王室又如何,大人既认得出我,想来也对我的过往略知一二。倘若我曾被人以公主之威仪礼数看待,今日我或许会略微动容。”
她顿了顿,冷笑一声:“可你如今说的话只让我觉得可笑。朝代更迭易主,当以天下黎元能安居乐业为先。这个位置季家坐久了,却不是冠了季之姓。能者称帝,成王败寇,这个道理想必大人你比我清楚。”
太医缓缓抬头,目中满是惊愕和不可置信:“是不是裴煦威胁殿下了?他那般残忍无情之人定叫公主受了委屈,等日后缙朝光复,大仇得报——”
“大人。”季枝遥打断他,不愿多听什么,“如今大局已定,缙朝的无能是事实,曾经侵袭南月朝亦是事实。当今陛下的身份......”
她微蹙了下眉,想起昨夜点灯看的史书,“他不过是回自己家,拿回自家东西罢了。”
“荒唐!你身为缙朝公主,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论!”太医见好言相劝无果,态度转而强硬恼怒,浑身发抖,“今日我就为我大缙斩了你这个逆贼!”
话落,他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刀鞘上赫然印着大缙的纹理图腾。季枝遥往后退,他便紧跟着往前走。直到身后被柜门顶着,她无路可退。手慌乱中摸到一根断了的簪子,紧紧攥着,双眼死盯着他。
“公主殿下,是你无情,莫怪老臣。”太医抬起手,锋利的刀被外面日头闪出一道刺光。手里簪子捏得很紧,她大口呼吸,抖着手要与他决一死战。
手抬到一半,眼前人忽然惨叫一声,双眼几欲脱出。鲜红滚烫的血在眼前喷出,溅得满室满墙点点梅花。
人在跟前瘫软倒下,那柄匕首随之落地,砸在地上嘭的一声。季枝遥手上的簪子也吓掉了,缓缓将视线挪到不远处站着的,手执长剑的人。
她腿一软,直接跪下。不知应如何开口解释,半天只道了句“陛下”。
“院正教的可会了?”裴煦发问。
季枝遥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满地血,心中不禁想这人莫非不晓得这里刚才的动静?分明是来取人性命的,如何得空教她火灸?
“我......”
“会了便来孤房中。”他冷淡说完,将剑扔到一边,转身走出昏暗多尘的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