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被狗叫声吵醒了。我蜷缩在床上,以为这叫声是从街上传来的,也许是“国王”,我想,它找我来了。我们家里曾有过五只狗:三只是我们的,一只是帮佣女孩的,但这只也是你捡回来救活并且一直养着的,还有一只你某个客人的狗。我还记得,有一段时间,你出门的时候包里总是装着一条皮带,怕万一碰见某条迷路的狗。你那么喜欢它们,足以跟你的朋友团相提并论。事实上,如果有哪位客人敢抱怨,或者在狗狗们的袭击面前表示不悦,或者更糟:声称对它们感到害怕,立刻就会被指责为做作,彻头彻尾的蠢货,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受到邀请,除非她打扑克的天赋足以赢得你的特赦。我还记得有一位衣着十分考究的女士,经常来参加牌局,你总是为她准备一条一尘不染的毛巾,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椅背上,让她用来盖在腿上以抵御卫生状况可疑的狗狗们的摩挲和舔舐。
这时候我听到了基连那粗嗓门,他带着巴顿到了。不用拉开窗帘,从窗帘透过来的光就宣告了这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今天我会去墓地看你。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颤巍巍地堆着一大团衣服,我从里面抽出一件皱巴巴的真丝衣服穿上。漂亮衣服曾是我唯一的嗜好,可如今也已经无法让我开怀。虽然天气那么热,我唯一想买的就是能盖住我或者能抚摸我的衣服。无论如何,衣服总是性的替代品,或者是为了得到性的一种包装。也许所有的一切都是性的替代品:食物、钱、海洋、权利。我把窗帘拉开一点,夏日的阳光在房间中倾泻而下,年轻而耀眼,与我童年时一样。
基连又带来了一箱他的蔬菜。
“乌尔苏拉,快来!在布兰卡把它们全扔进垃圾桶之前赶快藏起来,我可知道她这个人。”他看到我的时候说。
“你能来真好!”我说着拥抱了他一下。
“没错,这样你就又多了一个可以折磨的人,对吧?”
我很高兴见到他。他是永远不会把我扔进养老院的那个人。以前,为了判断一个人并确定他是不是值得信任,我会想象,如果是在被占领的法国,这个人会不会叛变,而现在,试金石变成了他会不会把我扔进养老院,或者会不会把我打发到女巫的火堆里去。你总是用那种既贬损又褒奖的独特方式对我说,在中世纪我肯定坚持不了五分钟。
孩子们都在楼上,一边吃早饭一边看电视。
“这么一大早,而且外面的天气那么好,你们居然已经看起了电视?”基连叫道。
乌尔苏拉刚刚淋浴完,头发和皮肤都闪闪发光,穿着一件极为合身的热带风情衬衫,微笑着,安静地喝着咖啡。乌尔苏拉的好处在于,对于我们这些不喜欢被人服务的人来说,有她就等于没有。艾丽莎出现在厨房门口,端着杯子和烤面包,后面跟着达米安。自从来到卡塔尔克斯,我还从未跟她单独在一起过,哪怕一分钟。
“你怎么样?亲爱的。”她跟我打招呼。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吊带裙,长发整齐地披散着,指甲涂成了红色,而且在银色的凉鞋上面还搭配了一条脚链,上面缀着极小的铃铛。看来我们还在继续加勒比风格,我忍俊不禁地想。艾丽莎很喜欢衣服,而且每次换男朋友,她都会换一个风格。
“虽然有时候我真正想做的是光着身子出门。”有一次她对我说,带着漂亮而受宠的女人特有的天真:她们懂得美貌本身就是一件衣服,所以永远都不会真的赤身裸体。
达米安穿了一条剪到膝盖长度的灰色牛仔裤,一件旧衬衣,一双海军蓝运动鞋,配同色的短袜,还有他一直戴着的铜和绿松石的美丽手镯。我曾好几次试图偷走这只手镯,但是他说自己也没法摘下来。他告诉我,还在少年时代,没有离开古巴的时候,他就一直戴着,过了一段时间,他试图摘下来——那是曾经的女朋友送的,而那段感情结束了——但是手已经长大了,手镯再也无法摘掉。早在认识艾丽莎好多年前,我就认识达米安,是在一次古巴年轻诗人选集的推介会上,通过一个共同的朋友认识的。他稳重、善良、和蔼、亲热,又喜欢热闹。他喜欢女人、酒和毒品,但是我从未见他炫耀过这三者中的任何一个。我认为他是一个好男人,虽然这种事情永远都无法证明,除非到了你需要他帮助或者需要他选择立场的时刻——这种时刻总会到来的。但是他会直视你的眼睛,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现一致,而且从未听到他批评任何人。比起说话,他更喜欢笑,而每次开口说话,都是为了讲述某种永远也没人能够理解的复杂的政治社会理论。如果他认为人类到达月球只是蒙太奇的剪辑成果,我一点也不奇怪。他很高,瘦瘦的,但同时又松软而圆润,像丘陵一样懒散的五官,完全不是我喜欢的那种轮廓分明的男人。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病态,没有鹰钩鼻,没有沮丧,看不出任何隐藏的暴脾气。对他来说,头顶上的天空不会比天花板更高,而且可能还是卧室的天花板。可是对于艾丽莎,毫无疑问,他在她眼里就像是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之一,一个危险的强盗,一个唐璜。据她说,他跟这个城市里半数的女人都有过罗曼史。当你爱上一个人——虽然她坚持说自己并没有爱上他,只不过是情人而已,当然这种说法是另一个爱上他的证据——你对所爱之人的看法没有一桩是跟事实相符的,尤其是跟他诱人的外表相关的那些看法。如果下次能记住这一点该多好!可是爱情总会让所有的印记都归零,而如果运气好的话,下一个男人还将会是全世界最帅、最性感、最聪明、最有趣、最令人目眩神迷的,即便他驼背或者是半个白痴。
这时候,索菲亚从镇上回来了,一手拖着达尼尔,一手拿着一瓶法国香槟。她戴着一顶可笑的草帽,上面系着黑色的蝴蝶结,像一个倒扣的尖帽子,帽尖还被剪掉了。一副巨大的太阳镜,一条在脖子那里打结的黑色连衣裙,使瘦削的双肩和锁骨更加醒目。
“看我在镇上找到了什么?”
接着她怔怔地盯着基连,我看到她的眼中飞快地闪过惊讶、好奇、兴趣和幸灾乐祸。
“香槟?嗯?”他嘲讽地看着她,“要是一瓶威士忌就更好了。香槟是为那些傻傻的时髦女人准备的。你说对吗,乌尔苏拉?”
乌尔苏拉笑了。
“我不知道,基连先生,我不喝酒。”
“好吧,好吧,”他回答说,“不过在这个家里,上床睡觉之前得拿支圆珠笔给瓶子里酒的高度做上记号,要不然大家都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
“买这瓶香槟是因为我有一桩很大的烦心事。我刚刚得知我的妇科医生死了。”
“是吗?”我说,“我很难过。这太糟糕了。”
她垂头丧气地在桌旁坐下,沉思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原来她跟妇科医生的关系那么好。我开始担心她会不会抢走我的服丧特权。
“你们发现了吗?”她突然抬起头喊道,“这是把手伸进过我阴道的男人中第一个死掉的。”
我松了口气。
“好吧,我们正在老去。”艾丽莎的评论总是富有哲理。
“来吧,波什,把瓶子递给我,我来把它塞到冰箱里去,”基连说,“我们已经看出你有多烦恼。”
“你叫我什么?”索菲亚睁大了眼睛问。
“波什,你知道的,《辣妹组合》里头的那个时髦女孩。”我说。
索菲亚笑了起来。
“真奇怪!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时髦……”
“奇怪的是你戴的那个帽子,”基连说,“好了。谁想坐船出海?孩子们,孩子们,你们准备好了吗?我们二十分钟后出发。波什,快去换泳衣。”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坐船出海更让你高兴的事情了。当我有勇气再次翻开上次过生日时(那时距离你去世不过几个月时间)你送我的相册——我多次跟你提到,我并不想拥有任何一幅你收藏的珍贵画像,任何一本书,或任何画作,我只想要那一系列家庭相册,那是你从外祖父那里继承下来的。在别人的帮助下,你费力地把一个巨大的淡紫色行李箱搬回家,里面装满了相册,这是我们曾经幸福过的无可辩驳的证言。我会找一张你在图图鲁号上的照片。你笑着,头发沾满了海盐,被风吹乱了。我会将它放在照片架上,就在爸爸的旁边。我至今还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对我来说你还不是一个回忆。我想,时间会负责处理这一切,因为它虽然如此无情却又如此仁慈。
基连戴着从车库里找到的一顶旧水手帽,指挥着我们这支小小的部队沿着石铺的街道,在教堂凛然无畏的注视下往码头进发。教堂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一排排民居像顺从的士兵,在教堂周围组成了密实而和谐的大军,只有九重葛明亮的紫红色和一些树木消沉的绿色偶尔打破这种和谐。镇子背后耸立着几座古老的山,山上曾种满了橄榄树,在几个世纪中,这些山把镇子同这个地区的其他部分隔绝开来,使它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岛屿。大海,不管是温和还是暴怒,悲伤还是愉悦,喧哗还是羞涩,星星点点地散落着船只,空洞而疲惫,都像是在向某一个不论是时间还是蜂拥的游客都无法使之失色的地方致敬。
孩子们穿着橙色的救生背心,跟漂在大海上的小船一样的颜色。大家待在基连和巴顿身边,安静地在码头上等着船夫把我们带上自己的船。乌戈和佩普低声交谈,卡罗琳娜试图阻止小妮娜跳进水里,我们其他几个女人则去买啤酒。
基连跟船夫立刻成了好朋友,船夫给了他电话号码,以便我们想要返回的时候给他打电话。
“波什,等我们回到镇子的时候,记得提醒我给他买瓶朗姆酒。”
大海风平浪静,闪闪发光,仿佛昨夜所有的星星都掉进了大海。我把手伸进水里,随着船的前进拖行。我感觉到指间的水流,三个冒着白沫的水柱留下一丝印记又立刻消失。海水深处有灰色的小鱼在游动,像幽灵一样。沙滩、各式各样的人、笑声、叫喊声、哗哗的水声都飞快地远去。基连帮助我们挨个上了船,为我们指定座位。接着,在埃德加的帮助下,他取出船桨和桨叶,坐在船中间,扶正水手帽,开始模仿你。
“好了,孩子们,谁也不要乱动,小船是很危险的。埃德加,埃德加,放好桨叶。小心!小心!会掉进海里的!锚呢?哦,在水里!我看看,看看是不是被石头绊住了。要是真绊住了,你们得有人准备好跳下去。没有,还不赖。钥匙呢!钥匙在哪儿?谁负责带钥匙了?我的包!我的包!在哪儿呢?眼镜!眼镜!谁也不要动!”
他模仿得惟妙惟肖,所有人都笑了。
接着,他吮着食指指肚,又举起它,皱起眉头,望着地平线,又变成了你的老朋友巴戈。
“我想想,今天风很大。没错,没错。情况很复杂,甚至可能性命攸关。我们最好老老实实待在离港口不远的地方,稍微游一会儿,就赶快回家。”
“可是大海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一丝风都没有。”尼克抗议说。
“看,孩子,我是航海的老江湖了,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们要是不想理会我的忠告,我现在就下船,而你们会完蛋的。当你们被浪拖到马约而卡,才会想起我的话。在我年轻的时候……”
船在海面上轻柔地滑行,发动机那像干咳的老烟鬼一样的爆破声妨碍了谈话,一时间大家的目光都迷失在远方,什么都无须多说。美最大的优点就是经常让人沉默,让人躲避,我感觉到尼克肉乎乎而温暖的小手握在我的手中。孩子们在基连的指点下轮流掌舵。埃德加骑坐在船头,就像我从小做的那样。索菲亚闭着眼睛喝着啤酒。巴顿趴在我的脚下,打着瞌睡。佩普,出于职业习惯,不得不努力睁大双眼,当其他人都闭目养神的时候,还在给我们拍照。妮娜在马达的轰鸣声中睡着了,卡罗琳娜将她抱在膝头,而乌戈正在晒太阳。我们在一个小小的海湾靠岸了,那里只有另外两艘船,船上的人礼貌地跟我们打招呼。水是如此清澈,仿佛用脚就能触摸到乱石嶙峋的海底,但实际上它有二十多米深。当发动机轰隆隆的催眠曲终于停止,所有人都一下子从白日梦中醒来,仿佛被催眠术士打了响指。游泳专家巴顿(这个品种的狗都如此),开始激动不安地吠叫,上蹿下跳。埃德加第一个潜入水中,母狗紧随其后跳进了水里,差点跳到他脑袋上。孩子们准备从小舷梯下去,而基连在乌戈的帮助下,确认船已经停好。
“我刚发现一件事情,”索菲亚突然喊道,“我忘带泳衣了。”她用小女孩般淘气的表情看着我们。男人们继续着手头的活计,假装没听见。乌戈在太阳镜后面扬起一条眉毛,难以察觉地笑了,但还是继续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基连斜眼瞧了瞧她,继续使劲拉锚绳,也许动作跟一分钟前比稍显干涩。佩普,双眼没有离开取景器,却羞怯地把镜头转向了大海。而早晨从床上一起来就穿着泳裤的尼克在我耳边小声说道:“索菲亚是个笨蛋。怎么能连泳衣都忘了呢?”
“你光换衣服就花了半个小时,我们在车里等你热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现在你却说忘了穿泳衣?”我啼笑皆非地看着她。
“没错,正是如此。我太煳涂了!”
“没错……”
“那就裸泳吧,”卡罗琳娜说,“不管怎么说这是最舒服的。”
而索菲亚就像在冬天到达某个公共场所时脱掉她的皮风衣一样优雅而自然地——当她喝多了,对我说了一千次有多爱我以后倒头睡在沙发上或者草地上的时候也是一样——让那件已经褪色的玫瑰色和灰色相间的条纹长裙从肩头滑落,轻盈地跃入水中。她的身体像一道焦糖色的闪电,以一个专业游泳运动员的优雅和精确进入水中,悄无声息而没有水花四溅。
“把手伸进去过的应该只有那个可怜的妇科医生和其他几个倒霉蛋,至于说看到过的,现在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卡罗琳娜叹息道。
我站在梯子上,慢慢地走进海里,冰凉的海水令我颤抖,令我毛发竖立,也令我怒火中烧,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最后我终于投降了:松开扶手,任凭针扎似的冰凉将我包围,闭上眼睛,把脑袋浸入大海,水母般的头发漂浮在海面上,身体终于轻飘飘的了。它接纳了我,祝福了我,溶解了我。我想,或许大海会成为我最后一个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