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步履轻盈地走下山坡。你总说我走路像父亲,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把我们往上推,几乎脚不沾地,还没看清我们的脸,就能从独一无二的走路方式认出我们。我还记得,在第一次怀孕的最后时刻,你看到我走路时不再有往日的优雅,非常生气。
“别告诉我你竟然因为怀孕了,就要抛弃你用了一辈子的走路方式!”
此时此刻,你只要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是在奔向某个男人。你从不阻止我。你一向认为,爱情使任何糟糕的行为都变得理直气壮,即使这种行为在任何其他情况下都会遭到谴责。如果一个服务生弄错了你的点单,或者把汤洒到你身上,而在投诉时,你从餐厅总管那里得知这个服务生正在谈恋爱——也只有对你,人们才这么快就把隐私拿出来分享,你就会和蔼地看着他说:“哦,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于是你穿着被汤浸湿的裙子继续平静地吃饭。但是如果有人在你面前肯定地给出一个数据但结果证明是错的,或者开会迟到了,你会对他怒目而视,而且这个人永远都不会再得到你的尊重。我一辈子都在为了得到你的尊重而奋斗,可是我不确定是不是已经得到它。我至今仍然去哪儿都迟到。
突然,我看到那个陌生男人大踏步地朝我走来。他独自一人,走路时身体稍稍有些前倾,这是又高又瘦的男人常用的姿势,仿佛在保护自己对抗着无形的风,仿佛在他们居住的山顶永远都刮着风。我走得匆忙,又不由自主地紧张,无意中跑掉了一只拖鞋。当我捡起鞋子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发现了我,而且被逗笑了。这个尴尬场面再次粉碎了我成为他眼中“蛇蝎美人”的梦想。我朝他微笑,当擦肩而过时,他对我耳语道:“再见,灰姑娘。”我想,也许我可以停下来,向他提议去喝点什么(让我们喝得酩酊大醉,狂热而又口齿不清地讲述我们各自的生活,漫不经心地相互触碰着手或膝盖,互相凝望得更久一点,而不止于“恰当”,在镇子的某个角落接吻,奋力做爱,就像年轻的时候一样:相爱、旅行、永远在一起,相拥而眠,再生两个孩子,以及最终的救赎),但我还是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如果男人们知道女人脑袋里会在瞬间闪过这么多念头,他们甚至都不敢上前来借火。
桑迪坐在教堂的大门对面。看到他,我是那么高兴,以至于几乎没有注意到他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瘦了,显得疲惫不堪,而且又开始吸食毒品。他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我,带着大大的笑容。
“你晒黑了。”
“我本来就黑,”他回答说,“你怎么样?”
“很好。”
我们沉默了几秒钟,互相笑看着对方,突然变得害羞,不知道该说什么,仿佛两人仅仅面对面站在一起这个事实就已经是世界上最不同寻常的事。
“孩子们呢?”
“很好。在这里他们很开心。”
“他们想念外婆吗?”
“我猜是的。他们爱她,经常跟她嬉闹,但是他们什么也没说。孩子们被教育得很好,老成持重。”
“跟他们的母亲一样。”
“你的孩子们呢?都还好吗?”
“很幸福。你应该看看我大儿子游泳,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但是最近我感觉自己整天都在对他们大喊大叫。”
“是吗?你大儿子几岁了?十岁?”
“九岁。”
“哦。”
“你今天真美。”
“谢谢。你也很帅。给我一支烟吧?”
在递给我打火机的时候,他抚摸了我的手。随着这个动作,我们从学院的院子里走出来,那一层笨拙相爱的少年般薄薄的表皮融化了,我们又重新做回两个疯狂的成年人,在长期的不正当关系中早已变得厚颜无耻。
“我没有多少时间。我借口出来买盒烟,其实只是想见见你,知道你怎么样,很快就得走了。”
“我们连喝一杯的时间都没有吗?”
“没时间了,虽然我很想去。但是他们正在沙滩上组织烤肉,随时都会发现我消失了。”
他装作没有看到我眼中的失望。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
“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找一天吧。”
“你是个浑蛋!”
“我有没有跟你说你今晚特别美?”
我默默地吸着烟。他帮我把裤子提到腰间整理好。接着,他把我像一个木偶般转过去,然后盯着我的屁股。
“我能等到有一天看到你穿一条合身的裤子吗?”
“我很怀疑。”
“打底裤呢?你穿一定很惊艳。”
“没错……”
“可以是皮的。”
我俩都笑了。
“好主意。明天我就去买一条。”
他亲吻我,但双手没有放开我的裤子。
“我不想让你生我的气。你懂吗?我无法忍受你生我的气。我会很难过。”
我又笑了。
“没错。你会非常难过。”
“你可以笑,但这是真的。”
“我没生气。”我说。但是在头脑中,我已经开始计算还有几分钟他将离开,而我又将恢复孤独,失去你的痛又将卷土重来,一切又都开始了。朋友们和孩子们所有的爱都无法抵御你不在了的打击。我需要紧紧地抓住一个男人才不会飘出去。据说大部分女人都是通过男人在寻找她的父亲,而我找的却是你,甚至在你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任何一个不诚实的精神病医生都可能从我身上发一笔横财,但我的医生却坚持让我去找一份工作。
“你在想什么?这一刻你的心思还在这里,下一刻就跑到别的地方去了。遥远的地方。”
“我在想我很累。”
“哪方面累?”
“我不知道。什么都让我疲惫。白天、夏天,真的非常累。我想我需要睡眠。”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从来没在一起过夜?好吧,有过一次,最开始的时候。第二天我还给你做了早餐。”
“我不记得了。但是我很想和你一起睡。纯睡觉,我是说。”
“但是会发生深夜强奸。”
“不同之处在于那不是一种强奸。”
他走了,跟往常一样,我们没有做出任何约定。我在教堂的入口处坐了一会儿,听见镇子里热闹的喧嚣声,那是夏季最沸腾的时刻。我想知道现在是谁在统治“边界”酒吧的舞台,哪些嗑着药的疯子会去克雷乌斯角看日出,而在豪斯特尔,每天夜里打烊前的最后一首歌是否还是《我是该走还是该留》。我们失去的第一顶桂冠,也许还是唯一不可能失而复得的一顶,就是青春。童年可以不算在内,因为孩子们并不知道,几年以后属于我们的精力、能量、美丽、自由和纯洁都会被无情剥夺,而即使是我们这些最幸运的人也都将别无选择地将其挥霍一空。
回到家,所有人都已经上床睡觉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进索菲亚和小达尼尔的房间,他们睡上下铺。整个夏季别墅有点像一个夏令营营地:当天色渐亮,我们围在巨大的木头桌子旁边吃早餐,感受着每天一大早就跟朋友们欢聚一堂的快乐;穿着睡衣或者泳衣,眼睛里还都是眼屎,有时候带着宿醉,有时候容光焕发,谈论着前一天所做的事;为孩子们冲高乐高;讨论着现在就喝一杯啤酒会不会太早了;排定大家轮流淋浴的顺序,被排到最后的那个人会高声惨叫,因为轮到他的时候热水已经用完了,只能用冷水冲;一长排因为海里的盐而褪色僵硬的毛巾,在太阳下等着晒干;为了充分利用空间并容纳所有可能来的朋友而放着双层床的房间。我钻进了索菲亚的被窝。
“我一点也不困。”我对她耳语道。
“什么?什么?怎么了?达尼尔?”她勐地推了我一下。
“没事,没事,是我,我刚回来。”
“怎么样?”她说,摘下玫瑰色的缎子面罩,微微欠起身。
“还好,一如既往。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就不得不走了。”
“好吧。”
“可是现在我睡不着。”
“当然,这很正常。因为你们没能做爱。未能如愿以偿的性爱总是令人失眠。但是我哄达尼尔睡觉哄了一个小时,也没有跟任何男人热吻,所以我真的困了。”
达尼尔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要是醒了,我会杀了你。”索菲亚小声说。
“你的盛夏精神到哪儿去了?”
“睡着了。”她回答说,又戴上了面罩。
我在她身边躺了一会儿,期待着她能想起我是一个可怜的孤儿,需要有人来安慰,但是几分钟以后,达尼尔不再翻身,而她也开始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想知道那个神秘的陌生人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也许跟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