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冬至,吉无不利。「注1」
每年冬至前后,适逢裴太夫人钟氏的寿辰。
以河东裴氏在燕北世家大族心中的地位,不光是相互通婚的五姓内部会派家中嫡系来给太夫人过寿,就算是五姓之外,那些与裴家有过姻亲关联的新贵,也都会不辞万里,赶到河东郡给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祝寿。
甚至是有些时日久远,身份地位已攀不上裴家宴请的没落世家,同样会早早就准备好厚礼,派人眼巴巴地送到裴家。
今年寿辰恰好撞上冬至当日,这日一大早,林惊枝就和家中所有的女眷一同,早早就去了万福堂给太夫人钟氏请安,送上寿礼。
从万福堂回来不久,外间伺候的孔妈妈就匆匆进来。
“少夫人。”
“豫章侯夫人,带着豫章侯府四姑娘,正往抚仙阁来了。”
闻言,林惊枝愣了一瞬。
老太太寿筵设在午间,但也没有谁家大清早就急不可待赶到主家赴宴的道理。
但她那嫡母既然来了,心里就算再不喜,明面上无论如何是不能怠慢的。
林惊枝垂眸眼中思绪闪过,低声吩咐孔妈妈先去抚仙阁的垂花门外候着,又让晴山、绿云二人收拾好花厅,备上点心茶水。
等豫章侯夫人小周氏带着嫡女林昭柔进来时,林惊枝已站在花厅的屏风前,丝毫挑不出一丝礼数笑盈盈候着了。
“母亲。”林惊枝朝小周氏行了一个万福礼。
小周氏顺着声音方向抬眼望去,只见明媚晨光里,她那位半年多不见的庶女,一身海棠烟色绣折枝堆花襦裙,配着同色的掐花对襟外裳。
盈盈细腰用长穗五色宫绦束着,望仙髻上簪着珍珠玲珑八宝簪海棠花簪,桃腮杏面娇艳逼人,哪里还是半分往日在府中懦弱的模样。
小周氏心底发酸,僵着一张脸,上上下下打量林惊枝许久,尖声道:“半年不见,六姐儿倒是出落得愈发美艳动人。”
林惊枝闻言,落落大方朝小周氏笑道:“谢谢母亲夸赞。”
小周氏又是一愣,她那庶女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伶牙俐齿了?
她印象里的林惊枝,还是那个豫章侯府中被她打压奚落,小心翼翼在手底下讨生活,却又不敢反抗的庶女。
待丫鬟端了茶水和点心上来,小周氏看着茶盏里价值千金的洞庭碧螺春,又抬眸四下打量着在抚仙阁内伺候的丫鬟婆子。
花厅里,随便个不起眼的摆件,瞧这都是寻常世家难以一见的宝贝,当初若是她自己的女儿嫁进来,那该多好。
裴砚就算是庶出,那也是裴家前途无量,曾被天子亲口夸赞的谪凡仙君。
小周氏抿着唇,眼底神色数变渐渐露出藏不住嫉妒,她捏着手里的绢帕,掩饰般擦了擦唇角,朝林惊枝道:“母亲有些个体己话要与你说说,你让丫鬟们先下去。”
林惊枝缓缓抿了口茶后,朝孔妈妈使了个眼色。
孔妈妈会意,悄无声息带着绿云等丫鬟退了下去,唯有晴山在一旁伺候。
见花厅里的人都退下后,小周氏这才慢悠悠坐直了身子,朝林惊枝端起嫡母架子,沉着嘴角开口训斥。
“枝姐儿。”
“你怎么这副打扮,出嫁前我是如何交代你的?”
“裴家是大族,最讲究端庄规矩,你这种身份能嫁进来全倚仗了我与你婆母的姐妹情分。”
“如今你倒好,一副狐狸媚子打扮,哪里还有往日家中的半分乖顺。”
林惊枝暗藏冷意的眸色,落到喋喋不休的小周氏身上。
小周氏年岁四十出头,身上穿着翡翠色青缎掐花对襟袄裙,料子是极好的散花锦,可惜颜色有些重并不衬她。
端着茶盏的手腕上戴了一串成色还算不错的珊瑚手钏,面上涂了脂粉,唇上也压着口脂,可惜相貌平平,就算是满头珠翠精致妆容,也只是让她瞧着多了几分富贵味儿罢了。
同样坐在小周氏身旁的四姑娘林昭柔,通身娇俏的银丝绣百蝶度花裙,头上簪着赤金喜鹊珠花,勉强算得上小家碧玉的长相,但眉眼间总带着一副和她母亲如出一辙的刻薄。
此时的林昭柔正绞着手帕,恨恨盯着林惊枝看。
对上林昭柔眼中恨色,林惊枝唇角微嘲一笑。
前世从生母去世后,人人都说她长得娇媚不够端庄,嫁入裴家后也因长辈不喜,她就愈发拘谨不敢僭越半分。
然而重生一世,林惊枝忽然发觉,曾经那些对她冷嘲热讽指指点点的人,不过就是因嫉妒她的美貌,自己却长得丑罢了。
想到这里林惊枝淡淡掀了眼帘,看着小周氏问:“母亲可有何话要同我说?”
小周氏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庶女,刻意压低了声音:“你如今嫁入裴家,算是麻雀飞上高枝儿。”
“你也该记得平时在家中,你四姐姐对你的好,你婆母周氏的嫡子,府里的二郎君裴琛不是还未成亲么?”
“你想个法子,让裴琛和你四姐姐私底下见上一面,也不是不可。”
林惊枝霎时放下手中茶盏,细白指尖叩着桌面,深深看了小周氏一眼问。
“母亲难道要让四姐姐同外男私相授受?”
小周氏当即面色一变,喝道:“放肆!”
“这如何叫私相授受!”
“你别忘了,你如今裴家长媳的身份,可是你四姐姐让给你的。”
“当初要不是你父亲点名选你去相看,嫁进来的人本该是你四姐姐才对。”
“是么?”林惊枝似笑非笑瞥向小周氏,“那当初家中那么多姐妹,父亲为何偏偏选我?”
小周氏顿时失语。
她总不能说豫章侯府百谋千计,通过裴砚嫡母周氏得了这么一次相看机会,而林惊枝的美貌,自然成了家中长辈算计押宝的唯一选择。
见小周氏语塞,林惊枝伸手抚着袖口上缠枝暗纹,唇角微微一勾:“母亲何不找我婆母直接说明要结亲的想法。”
“想来依着母亲与我婆母的姐妹情深,若是愿意,必定不会拒绝的。”
小周氏闻言霎时变了脸色。
林惊枝嫁进裴家后,她如何没有私底下去找她的嫡姐周氏。
当初周氏说服她,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许林惊枝嫁进裴家,就许诺日后四姐儿林昭柔和她嫡子婚事的。
可小周氏何曾想到,她这嫡姐不过是算计给裴砚娶个家世不显,又美貌惊人,令其沉迷的妻子而已。
越想越是不甘,小周氏狠狠瞪着林惊枝:“你……好大的胆子!”
“你真当自己嫁进裴家,日后就不要娘家的倚仗了?”
“不过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初你生母大着肚子被老爷接回府中,若不是我心善,这种外室打死也罢,还容得了你眼下这般猖狂?”
林惊枝听了这话,垂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
她的亲生母亲白氏,分明是被豫章侯强迫才做了府中妾室,而且她七岁那年生母病逝,也全因小周氏克扣银钱,又不肯寻了郎中看病。
想到当初生母的病,林惊枝忽然记起,为何前一世,她对钟太夫人这次的寿宴没有任何印象。
因为寿宴的前一日,她被裴月兰推到池子里,差点活活冻死。
这一病,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小周氏自然没有机会找她说林昭柔的婚事。
等她病好后,也就是开春不久,裴家又发生了二姑娘裴漪怜和秀才私奔的丑事,再后来裴家二郎君裴琛定下与钟家嫡女的亲事。
小周氏异想天开,想嫡女林昭柔嫁给裴家嫡子的心思,自然是不了了之。
如此一想,林惊枝唇角露出一丝讥讽冷笑。
那抹笑却像是彻底压倒小周氏的稻草,她满脸怒气站起来,抬手就朝林惊枝娇嫩的脸蛋上招呼去。
不想下一瞬,她的手掌被林惊枝身后的晴山握住,力气大得惊人:“夫人动手前,奴婢劝夫人好好想想。”
“夫人是什么身份,奴婢家主子是什么身份。”
“就算是豫章侯爷见了裴家郎君,也只有卑躬屈膝的份。”
小周氏只觉得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气得她浑身发抖。
她死死盯着林惊枝,咬牙切齿:“我倒是没想到,你们主仆二人原都是扮猪吃老虎的主。”
“我是收拾不了你,但你等着,你父亲总有法子。”
看着小周氏受气离去,林惊枝心底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忘不了生母的死,更忘不了被家族当做待价而沽的物品,这辈子她只想好好活着,并不想成为豫章侯府攀附往上的垫脚石和工具。
小周氏走后,林惊枝看了一眼更漏的时辰,她也该去待客的花厅,在裴家那些长辈面前露个脸。
于是吩咐孔妈妈拿来斗篷,主仆几人准备出门。
才出抚仙阁院子,就见裴砚撑着伞从雪中檐廊下穿过。
他看见她,脚下步伐忽然一顿,就在原地停下。
林惊枝不明所以,抬眼看向眼四周。
却见裴砚朝她招手,声音泠泠。
“过来。”
林惊枝鸦羽般的长睫微微一颤,她像是没听见般,驻足不前。
裴砚眸光盯着她,眉心微微皱了一瞬,下一刻大步朝她走去。
今日府中热闹,四周丫鬟仆妇人来人往,在外林惊枝还是得维持着乖巧恭顺模样。
见裴砚走近,她微微屈膝唤道。
“夫君。”
裴砚面无表情点了下头,却是站到了林惊枝身旁,举着的青伞轻轻朝她肩旁微微倾斜许多,挡了檐下风雪。
凉薄的唇抿了一下:“走吧。”
裴砚抬步朝前走去,见林惊枝原地不动,于是又停了下来,漆眸望向她。
林惊枝微愣后才反应,裴砚这是要和她同路。
只是从那日裴砚特地派人送了佛经后,他已经好几日没去抚仙阁,怎么好端端会顺道经过这里?
犹疑在心底一掠而过。
等夫妻二人,到了万福堂待客的花厅,花厅内已经坐满了各处前来贺喜的人。
外间伺候的婆子,小心翼翼打起帘子。
下一瞬,裴砚颀长清隽,如谪仙般身影就从外头走进来。
他进来后,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前朝太夫人钟氏请安,而是回眸往身后瞥了眼。
众人顺着裴砚视线看去。
就见一花颜月貌的女子,正解了身上斗篷交给丫鬟,她站在裴砚身后,两人垂落的衣袖交缠在一处。
阳光正好,映着窗外雪色斑斑点点落在她的身上,像是明媚的春光,整个屋子因她的到来,刹那间熠熠生辉。
也不知道是哪个长辈惊于那千年难得一见的美貌,倒吸一口凉气。
侧身朝裴太夫人钟氏问:“这位便是你家中长孙,裴砚新婚的妻子林氏?”
“真真是好一对般配的。”
“观音座下,金童玉女。”
作者有话要说:元旦快乐,宝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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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晴明冬至,吉无不利。
出自——宋.释梵琮《偈颂九十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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