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鉴水,明月天衣。嬴澈同令漪走在前面,侍卫奴仆提灯走在后面,不知不觉,便将她送到了棠梨院外的荷塘边。
小桃坞还未修缮,她今夜自是暂居母亲的棠梨院。才是仲春时节,满池的荷花还没有盛开,棠梨却正值花期,池边夜风拂拂,馨香馥郁。云破月来,在玉鉴琼田的水面上泛起鱼鳞似的银波。
远处馆舍,灯火朦朦。
再过一座小桥便是沉烟馆的垂花门。嬴澈在一株梨树下停下,想了想道:“宜宁方才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你回来,想在王府里住多久都可以。不必在意旁人言语。有孤在,没人敢对你怎样。”
令漪走在前面,心情此刻已平复许多。
嬴菱方才的话固然如一记又一记的耳光扇在她脸上,但王兄会送她回来、为她训斥嬴菱诸事,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不自禁想起了母亲的那个提议,又或许,是因为他对父亲的态度并非像旁人那样深恶痛绝。总之,她原本不抱希望的心忽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是胆怯,也是想要争取的急切。
她想赌一把,赌他会不会帮她。
心脏仍在胸腔里砰砰地跳,她背对着他,看着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压制了许久才压下那股疾乱的心跳。斟酌着,轻轻地问:“她们都说是令漪克死了宋郎,殿下也这样觉得吗?”
这一声带着轻微的哭腔,听来委屈极了。身后,嬴澈又想起她出嫁前日的欣喜和今日回来的心如死灰,两张脸不断在他心间交织变化着,最终却定格为方才烛火氤氲中那双低垂黯淡的眉眼。
他皱皱眉:“怎会?”
“殿下有所不知。”
令漪轻轻吸了吸鼻子,好令自己的哭腔显得更加真实一些,她慢慢转过身来,“宋郎会主动请求出使,是因为我。”
“是我对他说,我父亲去世快十年,遗体至今还未收敛。他便想借此次出使之功,为我求一个恩典,可以将父亲安葬。”
“所以县主说我是丧门星,克死了宋郎,实则也没有说错什么……”
这一声哀婉至极,如破碎的玉,月光下女郎身形窈窕,乌发雪衣,转身过来时,雪白面庞映着月光,点点清泪如铅,在月色下明澈若透明。真如冰雪晃面,不可直视。
月光好似为她披了一层轻纱,冰肌莹骨,隐隐若现。嬴澈眸光不可避免地闪了闪,落而在她髻上唯一的那支玉簪上。
明月照青镜,香雾绾翠鬟。白玉雕成的一簇簇五瓣小花似桃非桃,也不是梅,在月光下有如流雪繁星般折射出潋潋光莹,空气中弥漫着梨花的淡淡芳馨。
他想起方才云姬所唤的她的小名,溶溶。
梨花院落溶溶月。
原来如此。
王兄久久也没有应她,令漪心间不免有些忐忑。她偷偷抬眸睇了一眼,见王兄正面无表情地看她,霎时面上飞红,移开了视线。
静寂里唯有流水潺潺的清鸣声,她又等了片刻才听见他的声音:“人各有命,自有因果,你也不必将旁人的死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话音淡淡,意指宋祈舟之死,但令漪故意曲解,轻轻摇头道:“不是的……就是怪我的……”
“就好像当年我父亲的事。当年,当年若不是因为……因为我送给骆家娘子一把小玉剑,我父亲就不会被说成是骆氏的同谋。我父亲是冤枉的,是我害死了我父亲……”
她说着说着便恸哭起来,玉瓷明净的脸上泪珠零落,在夜色里闪闪熠熠,似天上的星,又似一簇簇火,实是可怜极了。
令漪口中的旧事,乃是九年前就已经盖棺论定的一桩谋反案。
当年大将骆超奉命出征柔然,因粮草不济、援兵不至,困守怀荒郡月余后投降。裴慎之认为骆超为人忠信,必不会反,眼下投降是迫不得已之举,来日必定回归魏朝。但不久之后,骆超的副将拼死逃回大魏境内,带回他为柔然练兵的消息……
世宗皇帝由此大怒,诛灭骆氏三族,妻女皆没入教坊。而裴慎之也被打为他的同谋,后来,更是从骆家搜出二人往来的“证物”——令漪送给骆超之女、骆华缨的一把小玉剑,彻底坐实其同党身份。
裴慎之下狱,赐之鸩酒。其兄裴谨之因营救弟弟被杖杀在御史台外,其侄裴令清彼时已高中会元,即将参加殿试,也被剥夺资格,贬为庶人。裴氏族人一律免官,家族五服之内不得录用,若非昭懿太子说情,只怕裴家也会落得个族灭的下场。
当年裴令漪年仅八岁,起初也是要充入教坊的。她逃来改嫁王府的母亲处,想求庇护,先王与崔妃却不答应。情急之下,她撞上回府的世子车驾,抱住嬴澈的腿哭求,这才免去落入教坊的命运,留在了王府。
这本是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众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但今夜即被嬴菱捅了出来,她便也想瞧瞧,王兄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如果他真的愿意帮她,那么母亲的那个提议,也不是不可以……
这一回他的沉默却是比方才还要久。令漪不愿放弃,含泪求道:“殿下,我父亲是冤枉的。纵使县主身份尊贵,认为妾一介罪臣之女,不配与她论序齿,那日后妾不唤殿下为兄长便是了。可她,可她不能那样侮辱我……”
她柔声楚楚,一双眼含着热切的泪,月光下也如破碎的冰玉,望着他,满是期盼。
分明一身丧居的素服,不著脂粉,凛然似霜雪不可侵犯,这会儿却星眼流波,娇腮欲晕,像是枝头开得正盛的棠梨花,瞧上去素雅之极,花心却泛着浅浅的红,清艳绝伦,诱人采撷。
可晋王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那双眼平静地落在她身上,如古井幽潭,深邃无波。他道:“嬴菱今日冒犯了你,改日,我让她来给你道歉。”
他没有接她的话,也没对她父亲的事有半句评价。令漪心内一下子凉了半截,眼见他转身欲走,情急地唤:“那妾还能唤殿下兄长么?”
“你不是不愿唤么?”嬴澈回过眸来,不置可否。
她神色黯淡下去:“妾是怕殿下也嫌弃妾低贱的身份……”
“孤没有嫌弃你。”嬴澈道。略顿了顿,停下脚步,“其实,孤从不信什么贵贱有别。”
意识到他另有话,令漪眼波微凝,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男人身姿挺拔修长,月光下的一张脸隽秀昳丽,像伊河之畔刀斧凿成的摩崖石刻,瘦骨清像: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兴周八百年的姜子牙当年只是渭水边的一介渔夫,开创汉朝四百年基业的高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泗水亭长。可见人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出生,却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高与贵,低与贱,都是要靠自己去改变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男子呼出的热气有如三月春霭扑面,吹撩起女郎凌乱的耳发,带着一股金猊香的味道。冷冽幽清,却引得令漪心头突突地跳。
她面上已经红完了,似有火在烧。忙低下头避开:“殿下说笑!”
“先父……先父既获罪于朝廷,令漪也只是侥幸捡得一条命,这样的出身,又丧夫守寡,今生还能有什么指望呢。今日能得殿下庇佑、苟活于世便已是令漪的福分,实在不敢痴心妄想。”
“却也未必。”晋王的脸在月色阴翳下晦暗未明,声亦极冷冽,“你父亲——虽是先帝钦定的罪臣,可昭懿太子已替你家求过情,先帝没有再追究裴氏其他人的罪责,你便没有罪。又何必妄自菲薄,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同宋家结亲,给自己改命,你不就做得很好么?”
令漪听他话中之意原似在鼓励她,待听到这句,却是大骇,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这是,这是在敲打她么……
她虽猜到今夜之事他未必不知情,但以她现在宋氏遗孀的身份,他只能选择庇护她、替她惩治嬴菱。毕竟她才回王府便传出失火的消息,这件事传出去,王面上也无甚颜光。
可他方才的话她却听不懂了……这是在鼓励她往上爬?还是他也信了嬴菱所说的她想勾引他,是在用她算计宋郎的旧事来敲打她?
正当她惶惶不知所措之时,他递过一方素帕,意谓让她擦净脸上的泪:“早些休息。”
“令漪恭送王兄。”令漪惶惶地答,心里着实有如小鹿乱跳,不能自已。
眼前光影一拂,是他动身离开。令漪抬起眼来,攥着那方还带着男人体温的帕子,目送他在侍卫簇拥下缓步离去。
真好啊。
她心间忽生感慨。
有权力真好。
因为有权力,所以可以十分轻易地教诲旁人不用在意尊卑贵贱,哪怕这道鸿沟,是底层人穷极一生也翻越不了的天堑。
因为有权力,所以可以随心所欲,随意的一番话都能叫下面的人琢磨许久,惶惶不可终日。
她又想起方才他教训嬴菱的一幕幕,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就算太妃贵为嫡母,也只能忍气吞声看着他处置女儿。
这就是权力,像千年的名酒,着实令人上瘾。
所以啊,这么好的继兄,公正,明事理,爱护弟妹,又手握重权……如果他的权力能为她所用,父亲和华缨的事,岂不是手到擒来?
可惜他却似勘破了她,这条路,暂时是不那么好走了……
月光透过毵毵的垂柳,照在她耀如白瓷的脸上,或明或暗,忽明忽暗。便似有星河落在她映着濯濯银波的眼睛里,明光跳跃,影影绰绰,像极了少女躁动不安的野心。
她久久地在柳下站着,目送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茫茫夜雾之中,仍未回过神。簇玉已提灯出来接她了,云姬也在棠梨院的垂花门前焦急地朝这边张望。
“女郎?”她将一件披风搭在令漪肩上,小声地唤。
令漪心中的欢腾雀跃像波涛的余浪渐渐退却,她回过神,对小丫鬟笑了笑,将那方帕子收进绣囊中。
主仆俩提灯行走在梧桐垂露的小桥上,簇玉心有余悸:“今晚可吓死奴婢了,那县主可真不是个好相与的,还好有殿下护着您。”
又抿唇笑:“殿下可真是个好人,帮理不帮亲,奴婢原本以为,他会很严厉呢!那以后谁要是敢给女郎难堪,我们就去告诉殿下!”
是吗?
令漪莞尔不语。
自幼便在尔虞我诈的官场里浸淫的哪会有什么好人。
王兄当年曾为昭懿太子旧党,可太子为皇长子所害,郁郁自尽,先帝最终选立皇长子之子——皇长孙为继承人,命先王与其他两位宗室王及朝中三位德高望重的大臣一起辅政。
然先帝驾崩距今不过四年,王兄先是承袭爵位,随后收集两位叔叔的罪证将其罢官免爵,斗文臣,拒外戚,硬生生把先王留下的辅政之位坐成了“摄政”,政事独揽的同时,还能与天子关系和睦,这样的人,哪里是她能轻易攀附与利用的?
何况她在他那儿恐也不是什么贤良形象,今夜多半就是在敲打她不要对他痴心妄想,想要利用他,就更不易了。
待回到棠梨院中,云姬果然围上来了,待送女儿回了暂居的卧房,她面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看吧,我就说殿下对你有心,日后你把他抓住了,想要什么不会有?”
令漪神色冰冷:“夜深了,母亲请回吧,儿要歇息了。”
折腾了这一晚上,天色也确实不早了。云姬愣了一下,旋即脸上讪讪地:“溶溶,不要怪娘方才替太妃圆谎。太妃出身大族,又是先王正室,她要对付娘易如反掌,娘只能这样做。”
“再说了,太妃扯谎殿下也是心知肚明的,就算我应了他也不会信。他只会更怜惜你,不是么?”
母亲话里话外都是要她去勾引王兄,丝毫不顾她还在热孝。令漪心里厌烦至极,唤了簇玉打水进来重新洗漱:“当年先王离世的时候你就可以拿一笔银子走人,可你贪图富贵,偏要留在这王府里,受人欺负也是自找的。”
“哎呦呦,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啊!”云姬惊叫起来,“我为什么要走?先王离世之时遣走了所有姬妾,可就只留了我一个,还特意嘱咐了殿下养我,我干嘛要走。”
云姬却也说的是实话。老晋王死前遣散了一众姬妾,当时云姬本以为自己和女儿也会被扫地出门,况且太妃一向恨她恨的牙痒痒的,只怕不久就会招来报复。但紧接着丧礼上新王就宣布,先王遗命,她可以留在王府颐养天年,着实让她在众人面前风光了一把。
她既提起宋家,令漪的神色即刻冷了下来。云姬见状便道:“母亲就不先打扰你了,早些睡。”
客室内只剩下令漪主仆二人,簇玉服侍了令漪睡下,她往空荡荡的颈前一摸,霎时面色如纸。
糟了。
父亲留给她的项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