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然真是欺人太甚!”
此刻,晋王府东面的清晏厅内,晋王嬴澈及弟弟、下属,亦在商议大魏使者命丧柔然之事。
宣威将军公孙牧将书信掷在桌上,“杀我使者,辱我国家,连遗体都找不到,如今拿个小卒子就想抵债?”
“依我看,就是上次没把他们打服!殿下,我愿领精兵五万,扫清龙城,斩杀可汗,头悬洛阳,为我使者报仇!”
“别总想着打。”
不等晋王表态,负责主管财政的晋王之弟、博陵郡公嬴濯便无奈打断了他,“龙城地处绝域,孤军深入,后勤补给是大问题。”
“其二,柔然既愿割让边地城池、将岁贡翻倍也算有诚意。你要打,除非灭了它,否则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而眼下南方汛期将近,皇陵也要动工,你还要打仗,这不是劳民伤财么?!”
“那我可不管。”公孙牧抱怨道,“如此奇耻大辱,你们还打算咽了不成?”
“再说了,宋祈舟可是宋太傅的独孙!如今连遗体都找不回来,宋家人怎可能善罢甘休?!”
嬴濯则回呛道:“自然是要派人去说和的,你又急什么?”
原是柔然的国书到了,信中,柔然可汗先是为魏使的死致歉,但因叛贼行凶后火烧营地,等到三日之后火灭,遗骸皆成枯骨,粘连堆叠,实是不能辨认。
至此,宋祈舟的遗体是送不回来了,为表歉意,他们愿将献给魏朝的岁贡翻一番,割让两国边境上的二城与魏朝,那杀害宋祈舟的兵士也移交洛阳。
“吵什么。”
眼见二人吵得不可开交,主位上坐着的青年终于发了话。
他一袭玄黒大氅坐在轩窗之下,正以左右手互搏着,鬓若刀裁,眉目如刻,姿貌隽秀昳丽,兼有山明水秀之姿。较之厅下坐着的或清朗或英武的二位郎君,相貌气质竟更胜一筹。便是这魏朝实际的掌权者——晋王嬴澈。
珍珑上黑白棋子厮杀已成定局,有尚且青绿的银杏叶被春风送来,落在棋盘上,他伸手去拂:“一家哭,总好过一路哭。”
天光被轩窗割裂成数道暗影,照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深深浅浅,光影如织:“嬴濯说的没错,你若没有把握一举灭掉柔然,再打,也得不到更好的结果,只是劳民伤财。”
公孙牧心间失望,倒也很快接受:“那宋家那边怎么办?宋太傅从来跟咱们不是一条心,老给您使绊子,您嫁了个妹妹过去也没缓和关系……”
越说声音则越小,盖因原本俯身整理棋局的晋王忽然侧眸乜了过来。些微冰冷的视线,甚至还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分明不似动怒,却令公孙牧不知不觉就闭了嘴,总觉得……总觉得殿下是在怪他说错话了?
可他没说错什么啊……公孙牧不解地挠挠头。
殿下是宗室领袖,宋瑀是文臣之首,又同为当年先帝托孤重臣,为了夺权,向来不合。
甚至宋太傅回临川探亲,还是为了避他们大破柔然的锋芒。
明明都结成亲家了,两边关系也没一丝缓和的迹象,这次又出了宋祈舟这事……这可怎么是好?
嬴濯却是笑笑:“你久在并州自不知晓,这桩婚,是宋祈舟自己上门提亲的,可不是我们拿儿女婚姻去结交宋氏。”
“王兄,”他转向嬴澈,“既然说到裴家妹妹,便请她从中说和吧。她是宋祈舟的遗孀,若她肯为我们说话,宋家那边也就好交代得多了。”
“二公子!”
他话音刚落,公孙牧便忍不住嚷出了声:“你能不能有点同理心?人家刚死了丈夫,伤心都来不及,这,这就把人叫过来,说你丈夫尸体找不回来了,你去跟宋傅好好说说?”
“这还是你妹妹呢,就算是陌生妇人,也不能这样啊。”
嬴濯则道:“人都已经死了,遗体实在找不回来,又能怎么办?这是为国家计,非为私利,我相信裴家妹妹会答应的。”
晋王不语,纤长洁净的手指执起那颗棋子,思绪却沉入混沌中去:
会伤心么?
脑海中再度涌现那双水杏含情的眼,是萧萧竹叶中,凤冠霞帔的少女等候在他必经的廊下:“王兄。”
她对他浅浅一笑,灿若玫瑰:“明日就要出阁了,令漪此来,是专程来感谢王兄的。”
“谢谢王兄十数年来的收留,谢谢王兄肯将我嫁给宋郎。您的大恩,令漪没齿难忘。”
一贯见了他就害怕躲起来的少女,竟那般兴高采烈地专程来谢他,灿若夏日初阳。看起来,倒似真的爱慕宋祈舟。
那么,她会伤心么?会怨怼他吗?
心间仿若有根弦在颤动,发出一声沉重喑哑的低鸣,眼前暗影拂拂,嬴澈回过神来,抬眸时,正巧对上了门外走进来禀报的侍卫长宁瓒。
“殿下。”他低首轻声地禀,“裴娘子回来了。”
“未亡人裴氏令漪,问王兄安。”
晋王府是三路五纵式布局,嬴澈袭爵后,独占了东面,将其改成了集办公与居住一体的五进式院落,中路是正厅正堂及园林建筑,还未成家的弟妹与父亲留下来的妻妾则住在西边。
因此,当令漪从西角门走到东面的清晏厅时,倒是废了好一番工夫。
嬴澈自厅中出来,远远便瞧见碧筠浓艳中那抹素色的影子。像一尊白玉观音,低眉顺目,站在竹叶萧萧的修篁下,樱唇杏眸,春烟染鬓,纤细袅娜的身姿裹在宽大的素服里,仿佛一朵风雨摧残的素萘花。
——绝代有佳人,零落依草木。
与当日凤冠霞帔、笑眼盈盈地来谢他时比,是肉眼可见的落寞了。
院子里早已鸦雀无声,公孙牧更是惊讶地同嬴濯交换过眼神——先前可没说过,殿下的这个便宜妹妹如此漂亮啊?
可惜,新婚不过三月便守了寡,还真是红颜薄命!
“怎么自己回来了。”嬴澈温声问道。
笼在身上的目光炽热如烧,令漪心间紧张,抱着灵牌的手,指尖近乎嵌进灵牌底座。
她一向畏惧王兄,好在,他似乎也体谅她才丧了夫,并没对她过多苛责,连语声也十分温和。令漪低垂着眼,竭力作出伤怀委屈却还强撑的柔韧模样:“阿妹无用,宋郎去了,不能见容于婆母,不能替王兄完成联姻之任,中道还家,实是惭愧。”
“只是,眼下小妹实无去处,还望王兄,能收留照拂一二……”
说至此处,她含情凝睇地抬起眼来,眸中清露湍湍、梨花著雨,实是娇波楚楚、我见犹怜。
对面诸人如遭火烫,身子皆酥了半边。嬴澈置若未见,只示意宁瓒将她怀中灵位取过:“我何时要你替我联姻宋氏?”
这一句语气虽轻,听在令漪耳中,却如寒刃在背。她有些慌张地想,是啊,是她自作主张的……
王兄似乎不喜欢宋郎,出嫁那日,面色就已很不好。
可当着一众宾客的面,他还是成全了她,亲自抱她入了婚车,给足了她脸面。
“是江氏赶的你?”嬴澈又问。
这是诉委屈扮可怜的好时候。令漪垂眸,噙泪默认了:“母亲也只是伤心过度,令漪能理解的。”
儿子尸骨未寒,婆母竟就要驱逐儿媳了!
这宋家也忒可恨,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看得公孙牧等人心都要碎掉。嬴澈却冷笑:“她赶走你,你反倒还帮她说话。”
令漪没吭声,她越表现得可怜,王兄便越厌恶婆母,将来说不定能借他的势。
“既如此,宋家那边你不必再回了。就还回棠梨院随你母亲住吧,日后,为兄定许你一门更好的亲事。”
这与令漪想象的不大一样,她想的,是王兄未必肯留她这么个无亲无故的人久住,她回来暂住几日,等祖父回来与王兄商议便可回宋家去。父亲的事,求祖父是最有把握的,王兄却未必会帮她。
可现在,他说要将她改嫁,不必再回宋家。
不过她也吃不准这是不是只是一句客套,便只低头泣谢:“令漪多谢王兄。”
“还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他却一改方才的柔和,面色变得严肃,“宋祈舟的遗体,大约是寻不回来了。”
寻不回来了?
如天鹅扬颈,令漪霍然抬起头来,眸中清露凝滞。
公孙牧和嬴濯也未想到他竟如此直接,俱都担心起这位遗孀的情绪。嬴澈面无表情:“柔然那边来信,言叛贼行凶后火烧营地,遗骸皆成枯骨,不能辨认。”
“我已同意柔然的请求,让他入土为安。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用太伤心了。”
这话不是征询,而是告知。令漪耳边嗡嗡响着,眼前渐被泪水模糊。
历来都讲究叶落归根,她虽早已接受了丈夫的死,也仍寄希望于朝廷会将他接回来,届时自己也可再见他一面,全了夫妇情分。
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连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心尖仿佛烹煮的汤药里滚过,又苦又涩。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身为遗孀她应掉些眼泪,便似忍不住地轻泣起来,泪珠簌簌,有如芙蓉泣露。
嬴澈一直冷眼看着她,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从装模作样地诉说着委屈,再到如今似真似假的伤怀泪落。他冷然收回视线:“好了。”
他口吻极淡,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个便宜妹妹的感受:“别想这些了,去吧,去见见太妃。”
“是。”
令漪行礼,婉顺地跟随侍从离开。而她刚一走,公孙牧便忍不住道:“殿下,您怎么也不委婉一点啊!她多可怜啊,才死了丈夫,又被婆母赶出家门,你,你还告诉她……”
真是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可怜么?嬴澈目送少女身影远去,不语。
当日,他亲眼目睹了她设计自己落水为宋祈舟所救,从而攀上宋府这根高枝。她对宋祈舟何来的爱,宋祈舟死了,她怎会伤心?
但大约是当日她来谢他时脸上的笑意太真,眼下,见她为夫君的死哀毁过度,他竟觉得,或许,她是真的喜欢宋祈舟……
嬴澈回过神,只言简意赅地道:“长痛不如短痛。”
现在,有另一件更要紧的事要处理。
“去告诉江氏。”他转向宁瓒,眼底已然一片压不住的火气,“裴氏是从孤的府中嫁出去的,便是孤的人,孤的妹妹,又岂容他人欺负。既然宋家薄情寡义,这门亲事就到此作罢。”
“但做错了事,就该登门致歉,无关孝道,无关尊卑。让她自己滚过来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