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二月春如锦。
桃红破萼,梨花先雪,一夜春雨过后,满城的牡丹皆被东君催开,处处赤英霞烂,家家芳浓绣围,园池林苑挤满了看花的人群,大街小巷,时闻卖花声。
这样喧闹的春景,却与令漪是毫不相干的。她一身生麻制成的丧服,仿佛要融进触目素白的灵堂里。此刻,正跪坐在新婚丈夫的灵位前,面容苍白,神情木然,好似一朵刚刚盛放就被人摘下、搁在灵前的玉兰。
一旁的丫鬟簇玉不忍心:“女郎,姑爷已经去了,您再伤心,也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
这已是郎君死讯传回的第三日,这三日间,女郎水米未进,一意依照礼法为姑爷守灵,连原本秀巧的鹅蛋脸都瘦了一圈。
左顾右盼确认没有人后,她取出一包麦饼:“您先用些吧,眼下没有人,夫人不会知道的。”
偌大的灵堂此刻就只有主仆二人,然那沉静秀婉的女郎只是怔然看着灵牌,原本有若春日横波的眼中涟漪未起,像尊没有生气的木偶人。
“我没事。”她许久才淡淡地道,“斩衰之礼,三日不食,夫君去了,我理应为他守丧。这是礼法。”
既提起那死在出使途中的新姑爷,簇玉也是一阵眼酸。
那是升明三年的探花郎,宋太傅的独孙,风神清令,品貌无双。
因女郎在上阳苑落水为他所救、打湿了衣裳,他便亲自登临晋王府,向殿下提亲,毫不顾忌门第的差异。
须知女郎虽出自晋王府,实际只是先王妾室带来的与前夫的女儿,连继女都算不上,只是借住。她的生父更是犯了谋逆通敌大罪的罪臣,于郎君的仕途甚至是拖累。
可郎君不仅不介意,婚后,对女郎也是温柔体贴,百般呵护。因此,即使亲家夫人不喜女郎,他在的时候,女郎却没受过什么委屈。
然后就是今年开春,新婚半月,适逢朝廷和邻国柔然的战事结束,亟需派人出使前往议和,他主动请的缨。
临走时,女郎亲自将他送到了城郊的长亭边,他如往常上朝时一般爱怜地握了握女郎的手,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然而她们等啊等,等到望眼欲穿,却只等来他的死讯。
听闻,是双方谈判之时柔然内部发生叛乱,叛乱者趁夜行凶,杀害大魏使者。郎君本已随使团离开,却因遗落玉佩临时返回,不幸遇害。
那是女郎与他交换的定情之礼,就因为此物,本可以逃脱的他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消息传回京师,满朝皆惊。
他母亲江夫人几度哭得晕死过去。而女郎,也是从那天起就水米未进,是在为夫守丧……
“贱人!”
身后忽传来暴怒的一声,打断了小丫鬟的回忆。有妇人怒气冲冲地进来,一把攘开灵前的令漪。
事发突然,令漪没有防备,像匹轻巧的素缎飘落在地,簇玉忙倾身去扶。
“你这毒妇,都是你害死了祈舟,还有脸在这里猫哭耗子!”妇人怒气不止。
说着,又抢过供桌上的灵牌抱在怀中,大哭起来:“舟儿啊!我的舟儿啊!你怎么丢下娘一个人走了啊!”
“都是这个女人啊!害得你惨死啊!舟儿啊!”
她捶胸顿足地大哭着,声嘶力竭,悲痛欲绝。是令漪的婆母,江夫人。
裴令漪原本瘫在地上,闻见这一句,更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一般。低着头,忍了许久的眼泪缓缓落了下来。
门外乌泱泱跟进一群侍女,手忙脚乱地上前劝解婆媳二人。然江夫人发作过一通仍不解恨,又道:“祈舟死了,你满意了吧!别想再赖在我们江家,又来害我!”
这一回,不必令漪开口,簇玉却先忍不住了:“亲家夫人,您怎能这样说呢?”
“我们女郎与郎君情投意合,新婚燕尔,难道郎君去了,她心里就好受吗?”
江夫人眸如涌火:“难道不是吗?”
“不是因为她——”她扬手一指,转向令漪,“不是因为你,我大好前程的儿子会放着京城不待,自请去出使?”
“裴令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嫁他是为了什么,你这个罪臣之女,你父亲一个通敌叛国的罪臣,都死了快十年了,你还不肯死心!如今,害死了祈舟你满意了!你满意了对吗?!”
犹如一头痛失爱子而发狂的母兽,江夫人愤怒咒骂着,对着儿媳又哭又骂,叫侍女们紧紧拉着拳头才没落到令漪身上,骂声则越来越难听。
簇玉气得脸色阵青阵白,令漪本人却未有反驳一句。
一来,她体谅婆母的丧子之痛,不愿与其过多争执;
二来,她无法反驳,因为婆母说的不错,郎君的死,的确与她脱不了干系。
是她对郎婿说,父亲死去近十年,至今仍未正式收葬,宋郎才会自请出使,希望回来时能因功请命,将她父亲重新安葬。
他是世上除父亲外对她最好的人,是很好很好的郎君,接到他死讯的时候,她是真的很愧疚也很难过。
就算她嫁给他另有目的,就算她没有多爱他,那也是她的丈夫,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她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而现在,她筹划多年的那件事,即使被非议贪图富贵也要攀附宋家完成的那件事,那件眼看着今年就可以实现的事,也因此成空……
“被我说中了吧——”
见她不说话,江夫人气愤之余,反倒得意起来。她道:“你听着,裴令漪,你害死了我儿子,我断断不能容你。你若真有半点愧疚之心,就给我滚回晋王府去,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令漪终于开口:“儿是宋郎的遗孀,自该为他守丧。”
“你不配给他守丧!”江夫人暴怒打断她,“是还嫌害我们不够惨么?舟儿死了,我宋家和你再没关系!”
这竟是要决裂了,跟随江氏进来的丫鬟仆妇忙都相劝。令漪怔怔看着婆母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一颗心却如坠入月下寒江,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清醒。
“母亲这是什么意思呢?”她问。
大魏并无丈夫死后妻子须得守丧的规定,满七十日后即可改嫁,若不愿,便居于婆家为夫守寡。可她没有想到,丈夫尸骨未寒,婆母竟要赶她回家!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么?”江夫人啐道,“你个扫把星,是你克死了舟儿,滚回你自己家去!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媳!”
果然是要赶走她。令漪没做任何辩解,她跪下来,郑重对着江氏拜了拜:
“既然母亲不想看到儿,儿这就回去。望儿走后,母亲能保重身体,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
“你少在这儿假惺惺的!”江氏怒道。
令漪没再言语。
公公早逝,祖父回乡探亲,家中只有对她恨之入骨的婆母在,多留也是无益。
现在她费尽心力筹划的事情全成了空,和江氏争吵又有什么用呢?她必须要为自己的今后打算!
宋郎虽然去了,可那些未完成的事,她还得去做。
她对江氏再度拜了三拜,起身整理了下蓬乱的鬓发,带着簇玉下去。
“你去告诉郑管事,请他传书给祖父,务必把今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祖父。”她低声吩咐自己在宋家的丫鬟。
这个家不是只有江氏说了算,等祖父回来,他一定会为她做主。
江氏显然是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赶走儿媳,回到居住的院子时,令漪的东西已悉数被奴仆扔出。
嫁妆箱子横七竖八地被抬出,俱被打开,里头的衣裳首饰也都被翻了出来,院子里乱得不可开交。
簇玉又惊又气:“这,真是欺人太甚!”
“女郎,我们真就这么回去吗?”她哀哀地问。
去年冬月,她陪着女郎从晋王府嫁到宋家,彼时十里红妆,不知羡煞多少人。
这,这才仅仅过了两个多月,郎君一死,女郎就要被赶走。
“那还能怎么办呢?”令漪眼中一片冷光,像月下泠泠泛着冷光的白玉兰,“宋郎已死,祖父不在,宋家,并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可,可是……”小丫鬟欲言又止。
女郎也没有家可回了,她的家,早在九年前便已灰飞烟灭。
她虽不是自幼跟着女郎,却也知道女郎的身世——女郎八岁时,生父因通敌之罪被先帝世宗皇帝处死,连她亦要没入教坊。她逃脱了朝廷的抓捕,孤身前来晋王府投奔她的生母云夫人。
云夫人只是妾室,早些年抛夫弃女跟的先王。彼时,先王与崔太妃都不同意,是时为世子的晋王殿下留下了她,并替她免去了没入教坊的刑罚,虽然也许她口头上唤他王兄,实则并未正式收养。此后九年她便一直跟着云夫人住,寄人篱下,半主半仆,在王府里过得小心翼翼。
好容易熬到出嫁了,如今又回去,太妃那边怕是不高兴的。
想到这儿,簇玉眼睛一亮:“女郎,我们回去告诉殿下吧!请殿下为您做主!”
殿下?
令漪下意识双肩轻颤,心间又浮现出男人那张清冷矜傲、贵气摄人的脸。她不知为何生出一丝胆怯:“算了吧。”
“我们回去本身就已经很冒犯了,还是不要去叨扰殿下了。”
簇玉口中的殿下,是她的便宜兄长,母亲改嫁的先晋王的嫡子,如今的宗室领袖,晋王嬴澈。
她和这位兄长并没怎么接触过,从小到大,更是连话都没说过几次,他不可能为她出头。
更要命的是,她几次狐假虎威借他的权势谋事都被他撞见,就连这桩婚事都……
想起这桩婚事的由来,令漪不免有几分心虚。是她看上了宋郎家室清贵,祖父又是父亲的老师,可以为她所用,才故意设计落水,为宋郎所救。
偏巧,那天王兄也在。
那是暮春三月的上阳苑。她在水里,他在船上。她成功算计得宋郎下水救她、靠在宋郎肩上微微喘气时,他正好从画舫里出来,手里拎着一只仙鹤酒壶,立在船头,姿容矜贵,居高临下又漫不经心地朝她望来——
她至今都记得那时他的视线,冰冷,讽刺,愚弄,不屑……那一刻,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初次利用他的权势威胁旁人时,他正好围观了全场。
彼时还是少年的他,也如那时高高在上般看着她,同样的嘲弄,同样的冰冷,却令她脸上烧得滚烫,恨不得掘地三次,令自己藏起来。
也是因此,从小到大,她一向就怕他的。
至于这桩婚事——王兄似乎更不满意了。毕竟他养了她这么些年,她的婚事也该为他所用。总之,临出嫁时,她身着嫁衣去谢他,那时候,他的脸色实在算不得好。
簇玉仍旧愤懑不平:“可宋家也欺人太甚了!郎君死了,您也伤心啊。”
令漪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现在不说这些,我们先回去见太妃。”
“王兄……”她微微沉吟,却是换了称呼,“殿下,他应该会收留我们的。”
令漪没带多少行李,也拒绝了宋府送她们回去的车,只抱了她亲自为夫君雕刻的一块紫檀木灵牌,步行归家。
她一身孝,唯独浓黑鸦鬓上唯点缀着几朵素绢花,腰间一块白玉夔龙纹玉佩。原就是清丽绝伦的女子,此刻素衣墨发,抱着夫君的灵牌走在街巷上,凝冰作肤,花雪为貌,自然吸引了不少视线。
过往行人纷纷注目,指指点点的,议论着是谁家遗孀,青春守寡,还叫婆家赶回家去,好不可怜。
簇玉抱着行李跟在后头,脸上红得都似要烧起来。
她轻轻地叫住令漪:“女郎,我们,我们这般会不会太招眼?”
“这有什么。”令漪浑不在意。
她一个出嫁女,夫婿新丧,便要叫婆母赶回娘家。事情传出去,外人只会说她江氏不厚道。
宋郎走了,她能理解婆母对她的怨恨,却也不代表,她能由着他们作践。
宋府所在的铜驼坊与晋王府所在的清化坊相距不远,她步行回家的时候,令漪的生母云姬就已得到了消息,早早等候在了西角门下。
她是个保养得宜的美妇人,虽已年近四十,却还衣着鲜艳,花苑里雍容华贵的牡丹花似的。此刻正焦急地朝铜驼坊的方向张望。
远远瞧见女儿一身素色地走来,凌波微步,犹似姑射仙姿。云姬先是一愣,随后迎上去,冷声嘲讽:“不告自归,你还真是会给我长脸!”
“当初我便不同意你嫁进宋家,你自找的,现在可好,果然回来了吧,还真是可悲。”
她话里并无半点对那死去的女婿的怜悯,然母女俩向来不合,令漪并不在意,冷着脸跨过门,就要进府。
云姬却拦住了她,神色古怪:“你这副尊容,打算去见谁?”
令漪回眸,眼中微蕴不解。
府中如今主事的是殿下的嫡母崔太妃,自然该先去拜见她。
“行了。”见女儿一副还未上道的样子,云姬恨铁不成钢地提醒,“殿下如今正在府里,想是还不知道这件事呢!你先去前厅见他。”
俗语说的好,“想要俏,一身孝”,这个女儿生得如此美丽,落在宋家本就是明珠蒙尘。如今守寡回来,正适合送去叫那人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