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七只雀雀

五年后。

熹真一百一十年,冬。

六子是被冻醒的。

算不清从淮阳逃难到此过了多少天,他仍很难适应都城湿冷阴寒的天气。冷风刺骨,从衣领直钻进脚底,昨夜才下过雨,鞋底湿润,顷刻间便恍惚要被这寒意冻僵,指头稍摇摆两下、便似要截断掉下来。

他冻得不行,急忙紧了紧身上那破棉衣,一咬牙、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地上爬起,双手抱胸,在原地猛跳了几下。

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

旁边的同伴被他这不小动静吵醒,也跟着翻了个身。无神的眼睛眨了眨,抬头望向天边:估摸着卯时才刚过。冬日里天亮得晚,此时不过将将有些破晓的苗头,如同夜里落了个红太阳,欲亮不亮,诡异得很。

“六子,”那男人遂将地上的破草席又卷得紧实了些,只有个脑袋露在外头。嘴唇不知是冻得还是病了,泛着青紫,叫人看着瘆得慌。说话的语气却不紧不慢,只轻声问他道,“等会儿你去买‘面辫子*’,给我也带一个成不成?等明个儿哥有钱了再还你。”

“哥,你不起么?”

“脑袋晕得很,力气也没个力气,”那男人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待会儿你去上工,那王管事的要是点人,你记得跟他说,我是突然有些急事、忙得抽不开空……别跟他说我病了。”

“好。”

两人算是同乡,又都是上月才从淮阳老家逃难出来、到这都城讨生活。打路上认识起,便天为被地为床地认了作异姓兄弟,举手之劳,自然也没有不帮的道理。六子听罢,忙一口答应下来。

直等身上那僵冷劲缓过去,便轻车熟路拐出这潮湿巷道。

见街尾阿芳婶一家还没起,索性又悄悄翻墙进了人家院子:水缸里打水洗脸、小池塘作镜梳头。动静八成还不小。没多会儿,在芳婶的追打声里、他又一连撞倒了两个人模人样的公子哥。亦来不及多说什么。只顾着紧赶慢赶,拔腿狂奔——才半炷香时间,竟终于是掐着点、堪堪到了东市月娘的豆腐摊前。

他已算是熟客。

面辫子出锅的时间,俨然拿捏得分秒不差,此刻利索地排出五文铜板,“月娘,一碗豆腐脑,两根……不,三根面辫子。两根给我包起来,待会儿得带回……家。带回家吃。”

说罢,便潇洒转身占座。

怎料屁股才刚坐热,豆腐才刚上桌,却来了个颇眼生的黑面大哥,在他身旁半声不吭地坐下。

“……”

六子一边大口咬着面辫子,又忍不住拿眼角瞥他:见那人一身灰衣,怀中抱剑。瞧着虽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打扮,然则,细看下来便会发现,此人虽皮肤黝黑,五官却生得极为出挑,高鼻深目,刀刻斧凿般轮廓深邃。兼以气势凛冽,露出袖管的半截手臂皮肤粗糙、筋肉结实,想来定是个受过“风吹雨打”的练家子。

六子书虽没读过几天,察言观色的本领却数一数二。

想到此处,又联想起近日城中数起暴毙命案,不由心下一惊,屁股跟着便往远挪了挪——

那男人冷不丁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汗毛陡立。

六子吓了一跳。

莫说为躲开那杀人般冷厉目光,就说是为自己面前这可怜巴巴、没吃完的半碗豆腐脑,当下也只把头埋低再埋低。

深呼吸过后,又装作一副吊儿郎当的无谓模样。作势要听旁边桌子在议论些什么市井琐事,兴致盎然地凑过身去——

头刚别开。

就听那头高声吵道:“又死人了!”

“……”

“这回轮到聂家。聂老太爷昨个儿夜里便没了,说是急病去的,今早我打聂府门前路过,哭声那叫一个震天唷……你们都听说了没?”

结果不听则已,一听更吓人。

六子脸色惨白,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却不好“半途而废”,只得僵笑着,硬着头皮往下听。

只见那说书人打扮的白面书生猛地一拍桌案,见身边人皆是一副迷茫表情,得意之色更甚,又神神秘秘道:“要我说,最近咱这小长安还真不知道遭了什么邪祟。毕竟这聂家、萧家、苏家……哪个说出来不是一顶一的大门大户?竟接连死了好几个大官!棺材铺倒是生意兴隆,可依我看,这人死了,死人不管事,活着的却居心叵测着咧!”

“这话怎么说?”

“你们这些个乡下人听不懂了吧?行,且听我说道说道——”

那书生摇头晃脑,手中折扇轻摇。

“要论个中恩怨情长,小生不才,却窥得天机一二。”

“且说五年前,今太后寿宴大摆长龙、流水席得三百桌,朱门酒肉香刺骨……啧啧,那百莱城的千杯醉,书生我可是垂涎至今哪!却不想,盛宴之下,竟是暗潮汹涌。当夜,正值满城欢庆之际,那定远侯府二公子——人尽皆知咯!昔日的‘玉面郎君’、谢小侯爷,却在宫中遭刺,性命垂危。幸得彼时襄城公主座下巫医——看什么?可别这么瞧着我!那时是都叫巫医的!巫医巫医,异族人耳。只如今,倒该称一句‘国师大人’了。”

“总之,便是这位大人以妙法施救,终于,竟从阎王爷跟前将人给抢了回来。只可惜,人命可改,天意不可违,那二公子自此过后,人便变得痴痴傻傻,呆笨不已。别说读书写字了,听人说,整日便只知道痴坐在屋内,你不叫他、他眼睛定不会动;你不喂他吃饭,他便是饿上三天三夜,也不晓得半点饥饱。唉,天妒英才,天妒英才罢了!……若非他成了个傻子,他大哥、那谢小将军又遭人废了臂膀,不得不弃武从文,着实是个胸无点墨的庸才。如今朝中三家分庭抗礼,也不会叫那谢家独独落在了后头。”

“扯得远了、扯得远了,再说回正事:且说我朝国师大人、本事又岂止于此!自他来后,不仅治好了太后娘娘的呕血之症,更根治了东宫那位、经年累月不见好的痨病,连自幼留下的腿疾,亦好得全然不见半分痕迹。天子龙颜大悦,不顾他身份有别,亲册其为我熹真国师,连襄城公主也连带着沾了好些光:省亲时空手而归,走时,却带走我半城的美眷珍宝。自此,太子临朝,颇受器重,从前十来年没见过真容,如今哪、如今……”

书生指了指身旁宽阔街道,“每日这个时辰,下了朝……喏、喏,太子车驾便自此经过,去往鹤山书院,美其名曰,欲要体味人间疾苦——”

话音刚落。

六子听得入神,忍不住也循着这书生所指看去:只见不远处高头大马、行人避让,浅黄马车不紧不慢逡巡过市:帘外有帘,东珠轻摇,响声清脆。

遮蔽虽严实,亦不掩华贵。那独独露面在外的马夫亦身着落利劲装,面貌英俊,手中马鞭长挥,凛凛生辉。所经之处,行人无不躬身跪拜——

近了。

近了。

六子无暇再听,急忙随众人一道躬下身去。

这其实并不是他第一次叩拜太子:从他恋慕月娘、日日来这豆腐摊讨人眼熟开始,便也日日随人群一同叩拜这位并未庇佑过他的尊贵之人、这王朝未来的君主。只是今日先听了这书生一通胡言乱语,此时再拜,心头的感觉竟微妙起来——胆小慎微如他,竟也忍不住、一拜过后,好奇地抬起头去。

当是时。

他双眼瞪大、眼睁睁看着那车帘微微教风掀动,正要细看。

却忽听得耳畔一阵奇怪响动——似是风声窸窣,却更像是风过草惊,正要回头,一道身影已从脸旁掠过,只见那灰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上前——难道、难道真是刺客?!

六子悚然大惊!

只听“刺啦”一声,布帛碎裂!

眨眼功夫,眼前景状已叫他十足惊骇不能言:却是个不知从哪出现、亦不知意欲何为的黄衣少女,忽的两手大张、拦在那汗血宝马身前,不闪不避,美目怒张——灰衣人原要拉她离开,此刻却竟扑了个空,只愣愣看着手里半截衣袖。还待阻止,忽却见那宝马陡然受惊,竟控制不住嘶鸣出声,仰天而号,马蹄高高挥起、眨眼便要踏在那少女肩膀!

“……孽畜。”

那少女却竟毫不惊慌,只冷笑一声。

凭空借力,就势踩着那马腿猛地向后一跃,眨眼退开数丈远,人倒了个个儿、落地竟丝毫未见抖颤。长袖轻拂,袖中寒光一闪,已是数枚银针随风而去——!

……铮!

……铮、铮!

六子屏息凝神。

那灰衣剑客拦在马前:出手极快、收手更快,他已自诩专心致志,仍来不及看清对方动作,唯见长剑出鞘又归,那银针已然尽数跌落地上——便是如此,余威仍震得满地狼藉、瓜果尽碎。

“顾苍术!”

那少女见状,当即厉喝出声:“你又坏我好事……给我滚开!今日我定要向他讨个公道!”

她指向面前马车,步子丝毫不让。

“贺……季洵,你给我出来!”

闹市喧嚷,一触即燃。

那方才还高谈阔论的书生,不知何时又坐回桌上。手里的纸扇醉酒般左摇右摆,六子看看前方,看看后头,脸上表情说不上是好奇还是惊诧,眼神滴溜溜转个不停。

正要发问。

“……漏啦、漏啦。”

却听那书生一边给自个儿斟茶,复又自顾自吃着豆腐脑,不知对谁说、总之是笑盈盈道:“我竟说漏啦。”

六子问:“说漏了什么?”

“一个奇女子呀!你不都见着了么?”

书生嘴里咕哝着:“要说这谢家,谢小侯爷也好,谢家将军也罢,皆已是昔日事,昔日毕。唯独还有位谢家姑娘,说漏了谁,也不该说漏了她——奇了怪呀,奇了怪,谢家人皆已是昨日黄花,留着徒增杀孽,唯有这位谢小姑娘,真真是怪呀……太后念她爱怜兄长,赐其免死令;陛下怜她家中无人,赠她千亩封田。谢小娘子……不不、长乐县主,谢家阿雀,你说说,除了她,还有谁敢公然拦下太子座驾?真要说起她和太子,那又是另一桩的说来话长。”

“对了,我前头的故事还没讲完,让我想想,说到哪了?说到哪……”

说到哪又关他六子什么事。

六子听到此处,敷衍笑笑,压根不再好奇那些个市井传闻,只眼巴巴地扭过头去,又看向那当街“撒泼”的奇女子。

啊呀呀。

原来,原来她叫谢阿雀么?

他想。

好怪的名字。

但是……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人,呼吸竟都忍不住小心翼翼起来,心跳如擂鼓,颊边不知不觉飞上两朵红云。

但是。

——她呀,她生得好美的一张脸。

“……季洵,出来!”

而那厢。

浑然不知自己又误了一位少年郎,都城之中大名鼎鼎的谢家阿雀,却仍只厉声怒道、声惊四座:

“你且说说,昨日当街纵马,竟踩断我二哥右手两指,这笔账我们要怎么算!”

“休要再躲躲藏藏,给我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面辫子:油条

长大后的剧情,深刻地让人体会到一句话:没哥哥的孩子早当家QAQ

雀子进化——(武力值up、脾气爆炸值up、对哥哥护短值upup的)大、雀、雀!

感谢读者【沈昭昭鸭】的营养液*3

感谢读者【蔡小葵的妈咪】的营养液*10

感谢读者【death.】的地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