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
翌日。
一大清早,谢小将军席地盘腿而坐,嘴里叼着根草。
手上稳稳把着鱼竿,听完来龙去脉,又侧头看向旁边垂头耷脑的谢家小女,朗声笑道:“我说你怎么想得起来家中还有个可怜大哥。原是和你二哥闹了脾气,才想起往我这安世楼跑。怎么,今日课也不上了?”
“不上,谁爱上谁上。我反正不去。”
“要是你二哥待会儿来叫你,也不去?”
阿雀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为表决心,当下亦举起小手、信誓旦旦:“不去。我向天发誓,总之绝——对不去。”
她此番心意已决。
何况,要不是为了躲开二哥,她干嘛“一路跋涉”躲到大哥住的安世楼来?便是算准了这处在府上位置偏僻,大哥又在养病,少有人打扰罢了。
原先还怕这里冷清过头,好在天公作美,院中风景却还尤佳。
秋日里,桂花落了满池塘,幽香阵阵,满池金黄。她闷闷蹲在塘子边,眼见着池水映出她鼓成个大包子似的圆脸,一时心烦意乱,却也不管会否扰到池中鱼群,便又兀自伸手拍打着水面、任水花四溅。
裙摆沾湿亦浑然不觉。
只小声嘀咕着:“我才不要跟二哥一起去上学,看见二哥我就心烦。二哥变了,越长大越坏,嘴上一套做又一套,说什么‘惹了祸回家,有哥哥做你的靠山’,可我不过作弄一下燕折华,他就打我手板;说什么‘见贤思齐焉’,其实就是套我的话,还叫那黑面怪人把我的宝贝全搬走……绿袖都告诉我了!不管,这次二哥若不来哄我,我是决计不原谅他了!”
“哦?”
谢沉云笑道:“那不错,听着就是根硬骨头,很是有骨气。”
“那可不——”
“不过,你且又说说,找燕折华麻烦是怎么个回事?”
她大哥话音一转:“又是去那风花雪月之地,又拉着人家宋守常闯祸惹事,还学会拿黑豆碎粘来当痣,”他指腹刮了刮她脸,“怕不是全从那些个话本子里学来的荒唐诡计罢?连痒粉都被你找来,尽使些旁门左道。这样看来,你二哥收了你的宝贝书去,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
“是以,我若还回护你,”谢沉云拉长尾音,作势撑颊发愁道,“是不是显得有些——为虎作伥?”
“大、大哥!”
阿雀闻言,登时表情一垮。
又眼巴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哥和爹爹如今都是满嘴大道理小道理,这便罢了。可怎么连我最最潇洒、最最大气、最最英明神武的大哥也学得这样?该不会等会儿便要着人把我送去书院吧?”
“大哥,我如今又生爹爹的气,也生二哥的气,快气成个沙包了。你、你忍心对雀雀落井下石?”
都说阿雀生得平平无奇,可她手白脚白,浑身除却一张脸,都似玉做的娃娃。尤其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生在这张脸上,旁人只道暴殄天物——唯此刻,倒将这对眼用到极致,水汪汪地看向她大哥。
可怜巴巴。
可怜兮兮。
可怜至极。
饶是装腔作势如谢沉云,也不得不向这小豆芽菜短暂“折服”。
拍拍她脑袋,又只得叹道:“罢了。”
“谁让到底只有你一个妹妹,淘气些也无妨。何况,我小时候可比你更贪玩,干的坏事更多,也没见怎样,”说罢,不忘随手扇开她脸庞边几只嗡嗡不散的飞虫。话音一顿,又叮嘱道,“只是,若有下次,不用你再为哥哥出头了。”
“别给你二哥再惹麻烦,知不知道,雀雀?”
“我才没有添麻烦,明明只是要那燕折华一报还一报,他叫大哥你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我便、我便也让他做花脸怪——”
“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好、好嘛。”
阿雀垂头丧气,心知这会儿可不是争辩的时候,唯有收住后话,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半天过去,却忽才回过味来,复又看向专心致志盯着水塘的大哥:“不过……”
“不过什么?”
“大哥,你刚才说的坏事是什么?你小时候也喜欢掏鸟炸鱼么?你也被打过手板?”她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心顿起,“我怎么记得那些个话本子里,光写你三岁就能拉弓,七岁已将一把银枪舞得虎虎生风,十三岁便随军出征。写了那么多,却没一本写你被阿爹打得满地跑、做错事被教训得满地找牙咧——倒是前几天,书院里那些同窗个个来找我说你的事。我才听她们说原来你小时候和襄城公主青梅竹马,在宫里闹出过不少笑话……可襄城公主怎么算也虚长咱们一辈呀?我当是风言风语,添油加醋。可难不成都是真的?”
说罢。
阿雀捧着脸颊,倒又陷入回忆。
“说起来,襄城公主回京探亲那天,我还和宋守常一起爬上城墙口看了呢。虽说隔得远,又人山人海,看不大清切,不过听人议论也听够了:说是襄城公主个子生得矮,因此服侍她的宫人也大多不过四尺六……话说,四尺六是多高,有我矮么?又说襄城公主生得不大像沈太妃,倒有些男相,从前似也传言说她难觅夫婿,那燕王却对她喜爱得紧,不惜为她而向熹真俯首称臣,总之,是个颇具传奇的好女子。”
“对了。”
阿雀问:“哥哥,你和襄城公主一起长大,那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呢?”
“……”
“哥哥?”
四下寂静。
她一连叫了数声,都没有得到回应。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戳了戳自家大哥肩膀。谢沉云眼神一动,骤而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恍惚间低头看她。愣神过后,弯唇一笑。
“她年轻时,雀雀,和你很像。”
“和我?”
阿雀一时分不清这话到底是在夸她还是损她。
刚要开口再问,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不紧不慢脚步声,当下心头警铃大作,立刻循之望去。
只一眼。
她面色倏变,一扫之前散漫随性的情绪,瞬间便直挺挺坐好。
清了清嗓子,又连忙故意大声道:“大哥,你整日养病钓鱼,一定很无聊吧?阿雀陪你下棋、画画、看书好不好?”
“那是你二哥才喜欢做的事。”
怎料谢沉云却不上她的当,憋笑道:“雀雀,你非是要跟大哥比比看谁先睡着么?”
好像也是。
阿雀一时汗颜。
耳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额头不由冷汗直冒,也顾不上自己口不择言,忙又问:“那大哥,你平日里还喜欢什么?练武?练剑?练刀?还是——总之——”
“总之,大哥喜欢的事,你是一个也挨不到。”
她话未问完。
已有人先一步接上话茬。下一秒,熟悉的雪白金纹衣角映入眼帘,那人就此在她身旁坐下。
此刻若从池中看,大抵便是她兄妹三人排排坐的滑稽景象。但出乎意料是,二哥竟也不急着问她该去上学的时辰、躲在这里做什么,只又侧头看向兄长,淡淡道:“太医说过,勿要碰水,勿要使力,三个月后方能停药。”
“放心、放心,沉璧,你瞧,这鱼竿倒也不重。”
“究竟是要我放心,还是大哥你心实在太大?”
又来了,又来了。
话里藏刀。
谢沉云苦笑着耸了耸肩膀,长叹口气。
却到底还是放下手中那沉甸甸鱼竿。又向后仰倒,枕住左手,本就绾得松松散散的一头黑发,顷刻间铺陈满地,眼见着身旁阿雀一副鹌鹑般缩头缩脑的心虚样——想是料定了她二哥念完这个念那个,马上就要轮到她,真恨不得把头埋到池子里去才好。又无奈大笑:“我算是知道雀雀因何这样怕你,沉璧,日后若你有了妻儿,想必也叫一群孩子怕得不敢抱你。”
“若是不太乖巧的孩子,不抱便不抱,我乐得清静。”
“怎么——你心里倒是有想法?说的又是哪个‘不太乖巧’的孩子?”
谢沉璧右手越过阿雀,摸起那被弃置一旁的鱼竿,拿在手中掂了掂,眉头微皱。
嘴里却依旧答得漫不经心:“哪个自己觉得说的是她,自然就是她了。”
阿雀:“……”
哼。
“今日不用去书院?”
“自是要去。”
“那还在我这里耽搁时间?”
谢沉璧道:“也是。不该打扰大哥养伤,我这便走了。”
走呗?
谢沉云闻言,侧头看向胞弟,似笑非笑。
眼见着他说是要走,却片刻没有动身的意思,仍只手把玩着手中鱼竿,长睫微敛,似在思索。再侧过些,一旁的阿雀亦眼见着是将头埋低,两手撑在腿侧,不愿说话的样子。脚尖有一下没一下撩拨着池水。
绣花鞋单薄,鞋尖很快濡湿一片。
身旁人分明瞥见,却只沉默,无言,又别开视线。
他们谁也不和对方先说话。
直至谢沉璧交代了几句下旬太后生辰的安排、独自起身离去,阿雀始终没有抬头看他。
——当真怪哉。
谢沉云眼见于此,却似嗅到一丝非比寻常气息。
人前脚刚走,他撑起半身,又看向满脸写着心虚的阿雀,唤道:“雀雀。”
“昨夜,除丢了你的宝贝外,还有别的大事么?”
“什、什么大事?我都说了,可不就是我那些个话本子被黑面人挪走了,气死我了!我、我因此决心要和二哥再不说话了!”
“再不说话?”
“……呃……”她话音一哽,又纠正道,“总之少说、少说,也一个月,不,半个月不说话!”
这孩子。
当真不会撒谎,一瞎扯,心里没底的情绪便都写在脸上。
谢沉云只得扶额一笑,叹道:“好罢。你不想说给大哥听,我便不问了。”
一语毕,无话间,又默默抬头看天,一片碧蓝如洗。
四周唯有风声鸟鸣,脚步声已然远去,阿雀却直至这时,又伸长了脖子,偷偷向她二哥来时的路望去。
此刻她追上去或许来得及。
“雀雀。”
却也是这时。
谢沉云又问了一句:“你还是喜欢温柔些的哥哥,是么?”
“温柔?”
这一声叫回了她的思绪。
阿雀强打精神,左手按右手,愣是止住了起身追去的念头,又笑嘻嘻答道:“哦、好像是,是呀。谁不喜欢温柔的哥哥。”
“那换个那样的哥哥给你如何?”
“换?”阿雀一愣,只略一思索,很快摆摆手,嫌道,“这哪是能换的?哥哥又不是什么随便更替的东西。我可不想替天老爷办坏事。”
话语间,丝毫不察谢沉云瞬间的怔愣。
便是回过神来,少年却亦眼神恍惚。只低声喃喃道:“……是啊。”
是他妄想罢了。
“死物尚且物有原主。活生生的人——又岂能换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32150894】的营养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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