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
当是时,两边都正要发作之际。
却是那荷雁忽的出声,柔柔挽住了燕折华的右手,垂眉顺眼道:“不过是个小丫头,原也不晓得什么事,不至于挖了她的眼睛,徒造杀孽,过几日便是雁雁生辰……见了血,总归是不好。”
说话间,又弱柳扶风般捻着绣帕轻咳数声,脸上顿时血色全失。
燕折华面露疼惜,连额头上那一角伤口亦顾不上,忙欲将她搀进内室。怎奈此时,却听得屋外聂娘子叩门连连,隔门低声道:“雁雁,与三爷的话可说完了?开宴良时将至,随我去梳妆罢?”
这方才是今日耽搁不得的要事。
荷雁闻言,当下开腔应声:“这便来了。”
说罢便起身一拜,温柔目光扫过仍跪在地上的阿雀,欲言又止。
燕折华见状摆手,“知道了,不挖她眼睛就是。”
“雁雁谢过三爷。”
“忙你的去罢,”燕折华挠了挠后颈,又挠了挠颊边,有些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膀,嘴上却仍应着,“也不过片刻工夫见不着。等会儿再摘下你牌子便是。”
荷雁微微颔首,就此退下。
阿雀心中感念美人姐姐人美心善,心想这厮既答应了不挖自己眼睛,更不必留在这里等人拆穿,便也想跟着躬身离开。却不想,刚一试图站起,迎面却狠受了一计窝心脚,直将她踹得不得不再度伏地跪下。
剧痛之中,面色由红转白,又愤愤抬头。
“你!”
“爷叫你站起来了?”
燕折华眼皮一掀,饶是雪白脸庞、俊秀眉眼,此刻在阿雀眼中亦可怖可厌。见她表情忿忿,他又指了指地上,“眼睛不挖你的,难不成分内事也不做?你这丑婢,瞎了?”
你才丑婢。
你全家都是、你祖宗十八代都是丑婢。
阿雀牙根紧咬,强忍怒气。
单手捂住小腹,只想着收拾完也好借机告退,便索性不再顽辩,窝在他脚边,默默整理着一地狼藉。
偏偏就在此时。
阿雀正埋头发狠,将那地上擦得一尘不染,忽听得头顶传来一声怪声怪气的惊叹。
不及反应,藏在腰间的白玉便被人拽住穗子末端抢去。她瞬间抬头,大惊失色,那燕折华却老神在在,一边挠着下巴脸颊,一边翻来覆去打量着那玉佩,又低头看她。
面对面,眼对眼。
阿雀反应很快,急忙埋下头去,却又被他倾身而下、捏住下巴抬起。
左看右看,宛如打量某样货物,末了,手指用力揩过她唇边,借着些许湿润,又用力揩去她脸上的黑豆碎屑。
一颗。
两颗。
少年模样端方,蓝瞳深邃,此刻似乎待她无比耐心细致,丁点细节亦不放过,那粗糙指腹却直磨得她两颊通红,挣脱不得,吃痛间,唯有闷哼出声。
而他依旧充耳不闻。
嘴角倒噙起笑意,钳住她下巴的右手愈发使力。
“我道是哪家的丫头,生得这么平平无奇,当个丫鬟都不够格,竟能入得了聂凤娘的法眼,”燕折华故作惊讶道,“定睛一看,才发觉原来真是你——谢家阿雀,我们可真是有缘哪。亦是志同道合,读书写字的书院来得,寻花问柳之地也来得。”
“……”
“怎么,不吭声?是怕你那最宝贝你的二哥哥闻声抓你回去,跪个三四五六七天的祠堂?”
阿雀暗自挣扎许久,仍是左右挣不开他。
双拳捏紧,对峙片刻,终于被激得怒极反笑。
开口便呛声道:“怕什么?有本事你就去告诉我哥哥呀!”
“你世子殿下尚不怕与我扯上干系,我谢阿雀一介俗人,生得也平常,不及世子殿下才貌惊人,当然乐得人人以为我与世子殿下关系非比寻常!不过殿下,你可得想好了,我阿爹和哥哥们最是宠爱我,若是知道我和殿下一同出没在这风月之地,就是拼了老命,也一定代我向陛下请旨,”她的脸像只任人揉搓圆扁的肉团子,在他手下被捏得“不成人形”,嘴上却还咬得分寸不让,“既然我的清誉都被世子殿下毁了,那世子殿下就劳劳神,费费力,干脆娶我做正妻好了!”
“……!”
这话掷地有声,倒是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手一松,未及回神,阿雀已抓住时机一蹦而起,从他另只手里争着夺过玉佩。
哪管指甲抓了他个破皮血流,东西抢到手,随即戒备十足地退开数步,背抵门框。
心知门外便是侍卫、仍不好脱身,索性便咬住那话头不依不挠:“我是不介意,嫁谁都行,但世子殿下,你可需小心了。娶了我,一定家无宁日、鸡犬不宁,你想好了!”
燕折华:“……”
他额角青筋抽抽。
因两手不住抓挠,裸/露在外的手腕、颈边大都已遍布红斑,此刻愈发心烦意乱,见她这幅“小人得志”的猖狂模样,一时嘴快,竟也跟着搭腔:“好啊!求之不得。”
少年双目圆瞪,一双澄澈蓝眼,此刻怒火沸腾,“谢阿雀,你且等着。日后本世子定娶你为妃,再娶十房侍妾,长宿秦楼楚馆,叫你日日独守空房,孤独终老!”
“……好、好啊,谁怕谁!”
阿雀也不落人后:“你敢娶我,你在凭风栏住一日,我便在后院养一俊俏面、面首,便看看是你先抱得美人归,还是京中传遍你我二人的佳话!”
“你——不知羞!”
“我不仅不知羞,”唇舌交锋,阿雀俨然已得心应手,“你若得寸进尺,世子殿下,我还可以不要脸。”
“好。甚好。”
燕折华被气得咬牙切齿:“谢阿雀,你小小年纪,懂得倒是不少。”
“殿下也不遑多让。”
她点点头,作势福身,却又话音一转:“不过,这里是熹真地界,天子脚下,可不是什么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殿下你说娶,我说嫁,却也要问我哥哥答不答应。”
“又是你那二哥?”
“自是!”阿雀小胸脯一挺。心想反正二哥不在,她扯什么都有人信,倒是终于底气十足,开口便一通胡扯,“我自小便和二哥在一处,是我二哥呕尽心血养大的掌中明珠。他待我如珠如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亦怕化了,他早说过,他日我若要嫁,只得嫁给世间顶顶好、无人可比的好郎君!我二哥一言九鼎,从不撒谎骗我。”
言下之意。
我说嫁你归嫁你,你要娶我,先问问自己配么?
“好一个如珠如宝,好一个一言九鼎,你们谢家人当真都一个赛一个的有趣。”
燕折华闻声却只冷笑:“倒让爷开了回眼,头回见这样的明珠,自个儿往脸上粘黑豆的。怎么,还嫌自己这颗鱼目不够赝?”
“赝?什么燕。”
阿雀听得半懂不懂,心思早飞到百里远。
不安分的双手倒是先一步背在身后,悄然摸上门栓边边。眼见着对面虽面带怒意,但忙着左挠右挠,似乎并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大抵也怕真惹上她这段孽缘。顿时心下一松,深呼吸一口气,只等对方一个转眼,赶忙拔腿便跑!
燕折华没追,门口侍卫倒是吓了一跳,正要出声呵斥,却听得屋内传来一声胡语。面面相觑间,几人顿时不敢再动。
至于阿雀,自听不明白那叽里咕噜他乡话的含义。
唯独脚下仍跑得飞快,怕那燕折华半路改变主意、又来揪她回去,赶忙趁着他还没发现是自己动的手脚,便“快马加鞭”冲去找到宋守常,也等不及那婢女转醒,换好衣裳,两人便匆匆溜下楼去。
怎料甫一站定,却听一楼琴声顿起,四下惊呼声不断。
循声望去,正是那貌比西子的荷雁姑娘于台上垂首抚琴,指若削葱,琴音潺潺。一曲毕,满座皆惊。
一众文人雅客赞叹不已,寻常商贾更是诞流十丈,垂涎之意跃然面上。伴着聂娘子施施然登台唱号,四下立刻喧哗大作,争价声不绝于耳。
“荷雁姑娘,在下仰慕你已久,愿出十两金共度春宵——”
“十两金?你这穷书生也敢叫价,怕是十两银吧!都不够给荷雁姑娘买上一只好珠钗。”
“我愿出白银一千两,换与荷雁姑娘三月同游!”
“我、我三千两!”
……
不多时,台下已然个个叫红了眼。
一干人等不住向前拥挤,直将阿雀两人也挤得脚不着地,困窘非常。正争执不下、闹得脸红脖子粗之时,却忽听二楼雅间窗扇推开、吱呀一声响。
“五千两!”
短短三个字,掷地有声。
说话人显是个行动派。话音刚落,长袖一挥,随即便纷纷扬扬甩下一打银票,飘落满地都是,惊得聂娘子不住拂开周遭人群,弯腰去捡。
那荷雁姑娘倒是丝毫不为所动,五指抚平琴弦,唯独朱唇微抿,唇边一纵即使的冰冷笑意,叫阿雀恍惚以为是眼花——再细看时,当真又是柔婉可怜的模样。与雅间窗边以袖遮面、仍如斗鸡般梗着脖子,一派骄横的某人堪为云泥有别。
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云入泥。
阿雀心中大叹。美人姐姐天天对着燕折华这么个地痞无赖货,难怪笑也忧愁,哭也忧愁了。只可惜她此刻敢怒不敢言,燕折华自然听不到她心声。
世子爷此时正是众人目光焦点,也顾不上脸上哪里都痒、手背更是通红,仍咬牙一跃而下,脚下虚踏,施施然落于荷雁面前。
大手一揽,勾住她肩膀,又捏起人下颔。
荷雁素来卖艺不卖/身,虽说盛宴三月一次,这一亲芳泽的机会却是独一回。眼见着沉鱼落雁一张粉面近在咫尺,他也不由心跳如擂鼓,丝毫不觉荷雁睁眼瞧清他脸,瞬间脸色巨变,饶是一贯温柔可亲如她,也忍不住颤颤巍巍别过脸去——别、别过脸——远一点、再远一点——
燕折华动作一僵。
人群虽喧嚷,议论纷纷间,传来的熟悉笑声无从忽视。再定睛看,荷雁似也是一副忍无可忍模样,四目相对,终于绣帕掩面,一把推开他,便在聂娘子不住的追喊中匆匆离去。
这是怎么了?
他如此英俊潇洒的一张脸、又是城中新贵、连熹真那皇帝老儿也对他宽厚有加,这群人在笑什么?
阿雀猫腰缩在人群中,和宋守常一起憋笑憋得腹痛。
正要悄悄随着人流逃出凭风栏,不料一扭头,又撞上只坚实胳膊。
“三姑娘。”
那胳膊主人面比声冷,伸手拦住她去路。
她还没看清人,宋守常倒是先一步认出这黑面侍卫便是那天蹴鞠场上接住她的英姿少年,当下侧头看她,阿雀抬头看,想装不认识,可她往右走,人也往右;她往左逃,人就挡住左。逃也逃不开,唯有满头黑线,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三姑娘,二少爷正等您一同用膳。”
苍术声音平静,拎起她后脖颈的动作倒是和她大哥无二,半点怜惜没有,堪称无情铁臂。
阿雀挣扎两下,认了命。
“你先走罢。”
唯有摆摆手,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又拼命将宋家小儿往人群外推去,“我、我得去见我二哥,明日……书院再见了。”
宋守常心道你这样子看着像是再见不着了,刚要开口,阿雀已泪流千尺,被人提溜着领子、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地一把拎走——
唯余风声无言。
当然,大概要是有言,写得也只有四个字:
【我命休矣。】
作者有话要说:阿雀:二哥,球球了,知错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