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写的故事《交换》。
两个men
两个瘦男人,马修和杨类。
马修喜欢吃菠菜;杨类喜欢吃竹笋。
马修黑一些;杨类白一些。
马修比杨类高一公分。
马修从小喜欢美术;杨类一直特长跑步。
马修是保险推销员,可是极不爱说话;杨类是体育教师的,偶尔说一句什么玩笑就可以让高中女生笑得花枝招展。
马修是慵懒的,他的头发是自来卷的,半长不长,他喜欢如欧洲人的复古发型,不修边幅;杨类的平头每天清洗,内衣每日都换,勤剪指甲,早睡早起,是学校里最阳光的老师。
马修谈客户时总是很守时,可是他憎恨这份工作。估计他是整个城市里话最少的保险从业人员。他更愿意在某个闲适散步的午后,被某个推销员拉去,听他红口白牙地讲解一番,然后买下一些实用或无用的小东西,都是有趣的。买东西永远比卖东西简单许多;杨类上班时爱偷跑出去,在街心公园买枚冰淇淋蛋卷吃,他总是被年老的校长捉去问话,他希望换一份工作可以整日奔波,可以为了见一个客户而穿越大半个城市。他喜欢坐巴士,并且熟悉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公车线路,倒背如流。
马修喜欢看电影,有收集海报的习惯,他最喜欢让·雷诺;杨类喜欢听音乐,有收集唱片的习惯,他喜欢很多欧洲玩儿清新的小乐队,每天坐在双层301路车去上班时,耳机里都是欢快的声音。
马修嗜烟;杨类嗜睡。
马修自己住的房子里面,装满了许多许多的秘密和往事。摆设很简单,可到处是可以装下29寸彩电的那种大木箱;杨类自己住的房子里,有明亮的墙壁纸,和睦的黑色布艺沙发以及很多双颜色、式样不同的帆布鞋,顺便说一句:他的脚长得很好看。
马修喜欢读书,家里有许多许多的书。他最喜欢的书是《呼啸山庄》;杨类不喜欢看很多字的书,喜欢看漫画书,偶尔还看一些体育杂志和明星的八卦,他最喜欢《多啦A梦》,他小时候看时光机器的故事时产生过幻觉和梦魇。
马修喜欢用老式的装刀片的刮胡刀,坚持手写字来纪录生活里的场景,偶尔上网查查邮件;杨类则是个喜欢自动化的小青年,他喜欢使用电动的剃须刀,迷恋德国人做的网络智力小游戏,口袋里总带着u盘,在学校随时发现有趣的东西就拷进来。
马修喜欢他的一个客户,那个女孩子担负了父母和自己的终身险金,还喜欢用樱桃味道的唇膏以及香氛,有时涂黑色的指甲油,她拿马修当好朋友,有难过的事情时就叫他出来一起吃火锅,一边难过一边大口大口地吞下食物。这个女孩子不瘦,有滚圆的屁股,正是马修喜欢的类型;杨类喜欢简单干净的单眼皮瘦弱女生,就是那些看上去很胆小,却做起事情来掷地有声的那种。他是个暗恋大王,却从未谈过恋爱。他过于简单。有时他希望自己留一些胡子,变得厚重一些,不然有人会以为他的趋向有问题。
交换
一个风平浪静的下午,街上毫无悬念地行走着一些人和车。
穿越广场的街心公园时,有一群灌木,你吸一口气就不想离开这里,会幻想整个城市都变成灌木林,那该是汪洋一般的森林,有鸟儿在头顶鸣叫,有猎人与狗在不远处出没,即使是枪声也不会让人心惊胆战,野兔子和鸡排列成小分队,在夜晚开篝火晚会……
杨类又一次从学校里跑出来,呆在这里,呼吸新鲜空气,他闭上眼睛把上面那些对于城市森林的幻想不厌其烦地又想了一遍,纵使知道无法兑现,也从不气馁。马修拿着公文包在出来卖保险的间隙,也来到这里,他摘下道貌岸然的领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罐子,里面装着口服维生素含片,形状是只小熊,无疑,这种含片是为低龄儿童设计的,巧克力口味。他拿了两片在口中含化,坐在石凳子上望天。这时,他和杨类背靠背坐着。杨类则往口中塞蒙象牌奶片,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的街市或公车里吃,因为奶片的包装是药剂的那种按压式样。有一次,他在公车上大摇大摆地吃,一个中年妇女以为他有什么严重疾病呢,那“药片”白花花的,还特别大的一粒,女人把坐在身边的孩子带到靠车尾的位置去坐了……
这时,这两个男人互相发现彼此爱好相投,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就算作认识了。
“你……呵呵”,杨类看了看马修手中的咖啡色小熊又看了看他,笑了笑。
“呵呵”,马修很酷,一笑而过。
“这里空气真好”,杨类总是喜欢发表一些小感叹,趁着身边有人。如果是颗树,他当然不会把秘密吐露进树洞里,他会在心里默默地对那颗树说话,直到他的感叹不再密密麻麻。
马修看看他,只是微笑。
“你工作不忙?!”杨类展开好奇心。
“还可以,办公路过这里,呆不了多久就得走。”
“你是……记者?看着不像,记者不穿西装当制服的吧。那你是……”还在猜。
“卖保险的。”马修开始抽烟。
“我正巧想投一份,能给我介绍介绍吗?”杨类一直对老年有种恐惧,衣食无着的晚景让他唏嘘,所以他正准备拿出一部分钱来养老。
马修把一堆资料放在他的面前,资料里把重点说明的地方都已经用红色麦克笔圈了出来,他只管在一旁抽烟,让杨类大致看看,对哪项感兴趣再细谈。马修的手很长,ZIPPO用起来得心应手,像是长在手掌的一部分。杨类仔细看了看资料说明,然后和他开始讨论:
“卖保险是不是要每天都出去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啊?!”
“当然。”马修抽的是万宝路。
“那是不是有很多时候都是坐公交车出行的呢?”
“是。”
他发现越问越接近理想,于是兴高采烈起来,“那是不是不努力可以很闲,努力可以很忙啊?”
“是。”
“我想卖保险去!”
“你刚才可和我说的是你想买保险。”
杨类还在兴奋:“刚才想买,现在想卖!”
马修一心觉得这是个被生活逼得无聊透顶的人,否则不会想去做保险。他问:
“你现在是什么职业?”
“高中体育教师。”
马修:“那职业多好!可以晒太阳,还可以吃学校食堂里的饭菜,吹吹哨、喊喊口令,陪学生打个球什么的就是日常生活。”
杨类:“太封闭了,我想换个环境,想到处跑跑,看看人和城市,不想难为自己时,还可以像你这样忙里偷闲地呆在一地儿抽烟。我现在上着班出学校来玩儿,校长还要找我谈话。”
马修:“外面多乱,校园多好!”
这两个人互相羡慕了一会儿,正要各自走散的时候,杨类跑回来追上马修说:
“我想卖保险,你想当中学体育老师……那……那咱俩干脆换一下得了!”
马修不明白。
杨类兴奋地闪烁着眼睛,像个小孩子一样说:
“就是咱俩交换一下职业。我去替你卖保险,你去替我教书。这样调换下工作,一个走一个进,估计会很快进行完人事更替。我们都能早一些解放,毕竟学校和机构都不好进嘛……”
马修:“我再想想吧,回头我给你打电话。”
……
马修就是这样的性格,慢一些,稳一些,不喜欢听风就是雨。他要仔细想一下这一年多来的工作,他要对比一下“得到”和“失去”,然后再决定。
当然最后他没找到他得到了些什么东西,只是疲于奔命的忙,和让人厌烦的广告术语打交道。对于他来说,卖保险让他丧失了那么多的空间和生活,仔细一梳理,终于开始向往起了体育老师这个职业。
他想起上高中的时光。他个子将近190公分,老师让他去打篮球,他不喜欢,可文科班加上他就5个男生,学校篮球赛偏都得参加,也就赶鸭子上架地上了场。结果赢得了无数多的好感以及口哨声,篮球技能被身体唤醒,得以发挥。
因为篮球,他交了第一个女朋友,那个隔壁班的女生每逢他们班比赛,就一定来看。而且在他受伤时,跟着他们班的人群一起送他去了医务室……而跑步等等的其他项目虽然他没怎么参加过,可是他知道自己喜欢晒太阳和安定就足够了。因此他觉得自己可以胜任体育老师的工作。
他打了杨类的电话。
两个人的工作迁入迁出手续办理得很快。所谓一个萝卜一个坑。
铁皮玩具
交换完工作,两个人开始了各自新的生活。他们约在周末一起喝酒聊天。马修还是很少说话,吃一些花生米,喝啤酒。杨类则看上去晒黑了一些。
杨类不急着赚钱,整天乐此不疲地在城市里穿梭,在公车里看见了一个又一个女孩子,有时走一条路线在同一时间段,可以遇见同一个人,于是开始暗恋她。只是他的暗恋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当是赏心悦目的一次旅行而已,短暂的行程里充满了一些向往。毕竟他都25岁啦。
给马修讲自己暗恋的事情时,马修笑吟吟地说他有趣,满脑子装满了幻想,他之前没见过一个做保险的人会有这等闲心。
马修一直喜欢的那个女客户给他打来电话,那女人名叫高娃,虽然已经没有了业务上的往来,但是他们还是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她信任马修,因为他高大,皮肤黝黑,又因为他少言寡语,一旦开口必然兑现。有一日,她在工作上又遇见不顺利的事情,给马修打电话要出去吃饭。当时马修和杨类正在酒吧里无聊,这时就借酒胆把高娃约了出来。高娃一看,自己两位保险经手人竟然认识,还在一起喝酒,觉得意外。工作上面的苦衷越讲越多,酒也就喝起来没完。最后高娃和杨类都醉了,独剩酒量无敌的马修一人清醒。分身乏术,无法将他们二人分别送回各自的家。最后招了一辆车,都带去了他的狗窝。
他把高娃小心翼翼地抱到了床上,那张很旧的木质大床上铺着黑色的床单,黑色的被套,纯棉很柔软,他给高娃盖好,帮她脱掉鞋子,把她的脚放进暖被里。他看了她几眼,她睡觉的样子真好看。他记得喝酒之后的高娃红红的脸上挂着绿色的眼影,刘海很薄长短不齐地贴在额头上,十分俏皮。
他把杨类扶到沙发上,从柜子里找出一床毛毯搭在他的腿上。杨类睡得安好,呼吸平缓,酒气并不重。
马修通常在失眠的夜里会读书,他并不恐惧失眠,他很平静,坐在地毯上。他家的地毯很气派,是爷爷留给他的惟一一件物品。他爱那张颜色肃穆的地毯,经常打扫它。这一夜他读的是《邓肯传》。
外面的风大了起来,家里的铁皮玩具像活了一样左右摇摆了几下。他抬起头环顾四周,觉得这一切太过美好。有两个喜欢的朋友陪伴他度过一个夜晚,除了大年夜,这是少有的聚会。
5点,开始有晨曦。他本来想开窗透风,可是怕杨类着凉。于是一个人站在楼道里清醒了一下。他发现今天清晨没有雾气,这该是晴朗的一天。他心里想着:这座不南不北的城市,真美丽。
我走到杨类身边,试图叫醒他,可是失败。又走到高娃身边,他并没有碰她,也不忍心打扰她的睡眠,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决定一个人去上班。
今天学校有新年联欢会,他没有表演任务,只是帮忙搭建舞台。他盘算着上午第二节有三年纪的课,千万不要忘记带口哨。
离开房子之前,他进屋又看了一眼高娃,高娃蜷缩着身体,把头埋在被褥里,手露在被子外面,他看见她修长的手指没有戴戒指。
马修走路很慢,抽着烟在看风景。他始终不笑,因为个子高,而且头发卷曲,获得了许多陌生的目光。过去暗恋杨类的女学生看见这个高大而颓废的替代品倍感失望,而文科班的女生却钟爱着马修,喜欢他的古怪和不修边幅。他走到校门口时有个女学生脸闷得通红地跑过来递给他一张贺年卡,上面写了酸溜溜的几行小字。马修把卡片拿在手里,对馈赠者报以微笑。
太阳真美,空气真美,年轻学生的笑容真美。他心怀对杨类的感激在操场上吹着口哨,带领大家做着广播体操。他希望可以一直这样,然后结婚,娶一个高娃那样的女孩子,再生个小家伙,早晨可以陪儿子在阳台上做早操,直到自己做不动为止。
……
上午10点多,杨类先醒来。他直起身来,看见房间到处是铁皮玩具还有大的木箱子,他以为自己迷失在森林猎人的小屋里了。他的目光最终游移到高娃的身上,他推醒了高娃,他们一起努力回想,并得到正确答案——这是马修的家。
高娃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香口胶,一人一块,全当刷牙了。反正上班已经迟到了,不如旷工一天。他们俩有一个打算,就是留在马修的家里玩一玩,然后做一桌好饭等他下班犒劳他,在一起过个元旦。
房间里的每一物,全都很古老的样子,比如上发条的铁皮闹钟,比如小时候的大象形状的积木,比如桌子上随处可见的万花筒和七巧板。
杨类和高娃不敢乱动人家的东西,可是一次充满惊叹的观摩总是无法避免的。
下午的时候,高娃去附近的市场买菜,留杨类在家看门。他们的分工很明确,高娃负责买和洗菜,杨类负责烹饪。那时的太阳是橘红色的,照在人的太阳穴上,是那么的美好而轻柔,和死亡根本挨不上边儿。
坠落
下午的晚自习取消,在大课间体育组的老师和一些学生会干部负责装点礼堂,一个小时之后,所有人会到这里来开联欢会。
马修挂一只灯笼,踩在一条梯子上,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灯笼,让身体保持平衡。
灯笼很红,艳丽得让人有些昏眩。礼堂里的音响很大声,放着祝贺新年题材的英文歌,唱词里充满了祝福,还有孩子以及大人的笑声。
马修的牛仔裤已经很旧了,和那架梯子差不多旧,裤缝上磨白的地方很好看。他拿着灯笼俯瞰整个大厅里的人,大家脸上挂着明朗的笑。有几个女学生身体跟着音乐节奏来回摆动,屁股滚圆的,在一瞬间他想起了高娃。
整个礼堂陷入了喜庆和红色之中。他挂好了灯笼,两条腿倒了一倒,准备爬下梯子,可是他突然觉得自己错了,他习惯先迈出左脚走路,这个习惯二十几年来未曾改变,可是他倒到了右脚上。他的习惯被打破了。他悬空了。
马修掉了下来,连一秒钟不到,他的身体就摔到了木地板的舞台上,周围人一片惊愕。他们走过来,看着他尚有余温的身体。马修觉得空气很稀疏,他动弹不得。可是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抢走了他的空气。他越来越憋闷越来越想喊出声来。
红色的血从他的脑和口里流了出来,一点点蔓延,新鲜的血流到了人们的脚下,梯子的脚下,还有马修自己的脚下,流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血,和他旧仔裤上磨白的部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急救中心的车到来的时候,马修已经死了,但是还有血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脑和口流出来,空气里弥散着血腥的味道。观望的人看见赶来的医生把坠梯者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口中不时有人发出坚硬的叫声。
早晨给马修贺年卡的那个女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哭得脸部肌肉都扭曲了。
那张卡片上写着:你是我见过的最帅的老师。希望你健康愉快……
小王国
杨类做了一桌好饭,和高娃坐在地毯上等马修。他们打他的手机时才发现他把手机和门钥匙都落在了家里。
为了打发无聊,他们轮流讲故事。杨类讲的是笑话,而高娃则讲的是自己的童年。高娃喜欢看他的睫毛,在乳白色的管灯下,上下扇动的睫毛像被镶嵌上了银边儿。
他们等得无聊,还轮流洗了一个澡。实在是两天一夜没洗澡有些扛不住了。小区暖气给得很足,他们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胸前也不觉得冷。
就这样故事讲了一支又一支,快到9点的时候,杨类让高娃一个人回家去,他留下来等马修,不然都走了马修连门都进不来了。
杨类吃了一点儿红烧小西排,喝了一点点红酒,坐在大藤椅上继续等。后来他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是夜里3点。房厅的窗户开了半扇,风吹进来,房间里的很多铁皮玩具都发出声响,他心里开始不安,那种感觉来得很迅猛,将他吞噬。
他抓起马修的手机,寻找他家人的电话。可是他的电话本里只有一个外省的远亲电话。他觉得询问亲戚这条道肯定不行了,灵机一动想到给体育组的其他同事打电话。
杨类:“喂,我是杨类,马修今天几点下班的啊?”
电话那头:“啊……”
杨类:“马修就是我介绍到学校那个顶替我的老师啊!你怎么不说话啊?!”
电话那头:“啊……你……你……”
杨类:“你说话啊!!”他意识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电话那头:“布置演出礼堂时,他从梯子上摔下来了,死了……”
在一个城市里,一个高而且瘦的皮肤黝黑的男人,突然消失掉了。他的死讯没有家人来分担,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儿,好似凭空而来。没人负责他的葬礼,学校的后勤安排了几个上年纪的老师布置了一个灵堂。杨类没有参加葬礼,他呆傻地坐在马修的房间里,从走进来就不曾出去。
当他发现这个凭空而来的男人卖了几年的保险自己竟然没投一份的时候,他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他呆在装满铁皮玩具的房间里。
他恨自己和马修交换了职业。
他觉得人是他间接杀死的。
他环顾房间四周,他发现这个为了他而死去的男人竟然童贞得像个孩子,也陌生得像个路人。
杨类不再去上班,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可以吃少量的食物,晚上会洗澡,也会睡觉。
早晨,他按照上班时的时间起床。用马修的牙刷刷牙,他逐渐爱上了马修使用的绿茶味道的牙膏。
刷完牙,他开始像前一天一样,打开一只木箱子,跪在地毯上,头伸进箱子里,翻看里面的东西。每看完一物,必定放回原处,保留好原来的样子。他发现了许多许多许多无数的秘密。马修是个怀旧得有些病态的人,固执地保存着小学到大学的教科书,分学年段摆放整齐。这个搜索的过程那么漫长,整个房间里放满了这样的木箱子,里面装着旧得不能再穿的球鞋、考试卷子、收到过的礼物、几十本日记、给某个暗恋的女生写的永远没有送出的字条、发黄的发表过他文字的报纸、用过的调色板、20年来的月历牌、翁美玲和变形金刚的贴纸、各种各样的票根:汽车票、藏书票、电影票、动物园门票、火车票、饭票、飞机的登记牌……用过的书签、毛笔、少得可怜的童年照片、玻璃球……
杨类迷恋上了马修,每日沉浸在马修的一生岁月中。
他觉得他是马修生命的延续。
他觉得马修和那些铁皮玩具一样,是不会死的。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马修,因为他了解马修比自己更甚。
马修是永远不会变的人,马修是永远不会错的人,马修是时髦的人。
这是一个小王国,马修就是这里的小王子。
替婚
杨类翻到马修最近的一篇日记,写的是高娃:
“高娃是个喜欢感伤的姑娘,总穿黑色的衣服,嚼一块柠檬味道的泡泡糖,她爱哭也爱笑,像一个娃娃,爱戴毛线帽子,食物能让她愉快,她的忧郁气质可以打动每一个人,她的念头总是一闪即逝……”
马修是爱高娃的,杨类发现原来他才是暗恋大王。他坐在马修的床铺上,窗头灯是橘黄色的,那种很老式的式样,需要扭一个圆圆的纽才可以调节亮度。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有这么一枚9瓦台灯,很暗,在这样的灯光下看书,像隔了层油纸。
他现在的一切行为都很像马修,他就是活着的马修。
他睡前读那本《邓肯传》,锻炼自己多吃菠菜,他的话变得很少,他在口袋里放了手绢擦嘴,他的头发和胡子都长了,头发他没有剪,长了之后也有了回卷,他在下午会拉上窗帘看马修的碟,一部一部一幕一幕,他抽掉了马修剩下的半条中华烟,他开始在本子上写日记和读书笔记,他看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呼啸山庄》,他不再吃奶片而是吃口服维生素片……
他继续学来了马修的一切,惟独没学会爱上高娃。
可是他还是和高娃结婚了,因为高娃爱他,因为马修爱高娃。他要替马修娶这个女子,并且暗自发誓要对她好一辈子。
高娃在马修死后的很久,才见到了杨类。她发现杨类变了很多,她想他该是自责的。所以就只顾安慰生者。况且,她从第一眼看见杨类,就喜欢上他。即使他对杨类现在的很多做法都不理解,可是还是无法阻挡她的爱。
高娃:“你爱我吗?”
杨类:“……爱……”,其实他知道,他在言不由衷,他在替马修爱她。
高娃显然是个简单的女子,看不出破绽,只会被爱情冲昏头脑:“我觉得你和刚认识时不同了。”
杨类:“头发长了吧……”
高娃:“我是说性格……你……你是自责吗?”没等问完,她走上前从背后抱住了自己的爱人。
杨类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疼不痒:“是,我自责。”
其实他把他对马修的迷恋说成是自责,是解释他所有古怪行为的惟一办法。高娃一下子就可以接受并理解他,不再怀疑。
高娃:“那我们结婚吧!”
杨类没做片刻停顿:“好。”
高娃对他的平静感到难过,谁都希望这个时刻是伴随着异常兴奋到来的:
“那我们回你的房子住好吗?为什么要一直住在马修的房子里呢?”
杨类继续撒谎:“因为我有亏于他,我要替他看房子。他父母早逝,惟一的亲人就是他外公,可一年前他留了这所房子给马修也死掉了。马修被我又害死了,我如果不去死的话,就得帮他看好这房子。”
高娃吓坏了:“当然不能死,你还有我!你得为了我和我们好好活着,你不要老说是你害死了马修,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杨类摸了摸她的额头,心不在焉地微笑了一下。
马修的照片挂在一进门可以看到的位置,他始终很酷,不笑,作为遗照的黑白片里,他是温和的,有一丝浅浅的笑,眼睛很亮,皮肤黝黑,穿着白色衬衣。这是马修参加工作第一年时照的相片。
站在门厅里的杨类望着穿着白色婚纱的高娃,他想起马修日记里写的话:高娃是个喜欢感伤的姑娘,总穿黑色的衣服,嚼一块柠檬味道的泡泡糖,她爱哭也爱笑,像一个娃娃,爱戴毛线帽子,食物能让她愉快,她的忧郁气质可以打动每一个人,她的念头总是一闪即逝……
高娃这时叫了他一句,打断了马修的回忆。马修走到眼前的公主身边去,即使他知道,自己不爱她。可是他娶了她。
窒息
其实杨类错了。
杨类当然错了。
替别人去爱,是一件隐忍而痛苦的事情。他的爱不是喷壶里的水,指到哪儿撒到哪儿。越是控制越是难以收拾。就在这样的相对中,爱情变得越来越不可能。
只有分崩。
只能离析。
结婚之后的4个月里,几乎每隔三天,高娃都会提出一次建议——要从这间逝者的房子里搬出去。每次杨类都过来抱一下她,然后让她的耳朵贴近自己的胸膛,仿佛听一下他的心跳对方就可以读懂他的意愿,可以平复任何异议而继续留下居住。
每一日如同厮磨。
杨类回高中又顶替了马修的位子重新当起了体育教师。
他在抽屉里看见马修总忘记戴在脖子上的口哨。他继续吹那枚口哨,站在阳光下,带三年纪的学生做操。过去喜欢的小女生还是会尖叫。而崇拜马修的文科班学生,也开始崇拜他来。因为他的气息和马修越来越像,快变成一个人一样。
送马修贺年卡的女生转学了,没有人再见过她,就像消失的马修一样。
晚上杨类会写一些日记,读书,看电影,生活悠闲自得。
高娃则下班之后越来越不愿意回家,甚至流连夜店,让别的男人送她回家。她渐渐明白,杨类好像根本不在乎她,她想用自己的行为引起杨类的恶感,以此来证明他对自己还有感情。可是她什么都没得到。她晚回家,杨类会留门灯给她,早起给她沏好麦片再去上班,晚上会做简单的几样菜,无论她回不回来吃他都照做不务。他从来不询问她的去处,只是一如既往地对待她。
高娃的酒量越来越大,她常常喝完酒就哭,打车到楼下时再擦干眼泪。杨类已经不爱她了,她怕他会再讨厌她,于是她要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这一天,她喝了啤酒,有些微醉。裹着大衣爬上了楼梯,进了家门,看见正在抽烟看碟的杨类。杨类像往常一样,见她喝醉,会拿来一碗醋帮她醒酒,然后把她扶到床铺跟前让她睡个好觉。可是高娃再也忍不住了,她借着酒劲哭了起来,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倾诉。
高娃:“你根本不爱我!那你为什么要娶我?!我每天和你完全生活在两个轨道两个世界里,你不看不闻我,光照顾我有什么用,你体味过我的心吗……噢,我知道了,你就是中魔了,你偏要住在一个死人的房子里!自责?!你的样子好像看不出什么自责,你每天上班,然后看电影写日记……噢对了,我看过你的日记了,你的文笔还真好啊!我看完你的日记我就明白了,你是中邪了,你竟然迷恋上那个死人了……”
杨类原本还在听,可越到后来他的心越紧绷,每一句话都砍在他的心上,他呵斥着让她闭嘴。高娃一直是清醒的,不过是酒精让她得以发挥了她的伤心极度。越呵斥她,她越是要说。她要把最精准的话砍到他的心上,让他也伤心让他也心碎。她继续说:“你竟然迷恋上一个死人……”她开始边流泪边大笑。在她的笑声还回旋在房间里时,杨类掐住了她的脖子。
终于高娃讽刺的笑声停止了,房间安静了下来。
高娃不再动,高娃不再哭。
一个人
“再没有人可以抑制那些想念。
再没有人可以和你一同仰望星空。
再没有人可以给你爱与忧愁。
因为你爱的人死去了。
你爱的人曾经告诉过你,什么是爱情。
他口中的爱请是:一个人死去了,另一个人留下来回忆他。
你带着这个理想,继续孤独的生活。
没人可以给你安慰。
只有黑夜和支离破碎的影子。”
这是杨类写在日记本里的话,这是他对马修说的话。他知道高娃说得不对,自己对马修的感情不是迷恋,而是超越爱的一种感情。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崇拜和敬仰。
高娃没有死,在她快断气的时候,杨类撒了手。
他们离婚了。
又一年,马修的忌日,杨类没有参加学校的联欢晚会,而是和高娃相约来到了墓地。
乌鸦鸣叫,清冽的风,看园老人闲暇时扎的纸鸢挂在屋门上,扫墓人用的白色手帕,黑色呢子西装,在墓碑前对逝者的哀思和倾吐,活着人的困惑,墓志铭上的篆刻,哭天抢地的悲怆……
杨类和高娃呆立在杨修的碑前,分别诉说。
高娃:“我知道是因为你爱我,而杨类又喜欢你,所以他才替你娶的我。后来发现我们不合适,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现在我住在杨类的房子里,我知道我爱他,我每日对着有他生活过的物件我才能呼吸才能平息对他的爱和恨。所以我没有了对他的怨恨,我可以理解他,他因为你而住在你的房子里怀念你,我也因为爱他而如此。现在,我不需要他没有爱的臂腕。只要心中有爱,就足够了……马修,如果你活着,我想我的这些不快都可以向你倾吐。我还是喜欢你活着的时候,那时我和杨类都是普通的人,拥有着普通人的烦恼。现在我们都不再普通,因为我们都为爱变得琐碎与困顿……不过还好,各得其所了,各得其所。”高娃说这些话时,她的嘴唇还是那么娇艳欲滴。只是她的心已经苍老。
杨类:“我知道你是个有规律而怀旧的人。你房间里的每一物,我都没有改变,和你在时一模一样。我知道你习惯先迈左脚,我知道你习惯看旧的黑白电视机,我知道你从不曾绝望。我本来想一直照顾高娃的,可是我发现我没有这个能力。对不起,马修。你死去的这两年里,我看完了你所有的电影,我也偷看了你的日记,我只是不明白你初中二年纪那次体育课为什么和三波打起来,你一直是平和的啊……”
高娃她静静地走掉了,留杨类一个人在墓碑前和马修说话。她知道他有许多许多话要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