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同睡的床很大,足够睡下四个人。上面铺着黑色被子黑色床单以及白色枕套。马格丽特穿黑色睡裙,轻微则穿红色,还喜欢悠闲时系一条丝巾,也是红色的,料子和睡裙的料子一个质地。
轻微知道马格丽特根本不困,她的失眠最近来势汹汹,她说自己困了,无非是想逃脱那场无聊的电影而已,而只有谎称自己有了睡意才能让轻微乖乖陪她回家。
一进门,马格丽特像所有失眠夜晚的开端一样,打开电视机放进去一张女艺人演唱会的碟,坐在沙发上抽一支烟看完这场不厌其烦的演唱会,歌手染了白色头发,穿得像一个欧洲公主,睫毛翻动着还有眼泪流下来。
轻微坐在一条狭窄的板凳上,呆呆地想该用什么方法打发掉这个黑夜。她也曾经失眠,她知道失眠患者的辛苦,有时人可能因为失眠而混乱,而混乱的下场往往就是极端的行为,所以她一直都想办法不睡来陪马格丽特熬夜。
马格丽特看完演唱会,依然沉静如水。她在房间里轻轻地走动,穿着一双定做的丝绸缎面的鞋,鞋是黑色的,左脚鞋面上绣着蓝天,右脚鞋面上绣着绿草。
绣鞋的工匠是个很英俊的男人,马格丽特把她想要的图案告诉了他,结果鞋子很快就绣好了,只是有三两个下午,马格丽特总是爱绕一点路去这家鞋店里看一看。轻微曾经发过脾气,冲进鞋店把鞋店老板骂了个够本。马格丽特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从此轻微再也没见她去过那家店,她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有隐情,不过她是吃醋了。
她知道,两个女人的感情,只是干净简单的陪伴,也许这样的感情可以来得更天长更地久。可是两个人的世界总是充满了不稳定性。如果她们之间出现了一个英俊的男人,而这时赶巧,马格丽特内心又很盼望着爱情生活,那轻微就要被冷落掉了。她们的互相依存就会不复存在。在这个情况下,她只得急切地赶走所有看似要接近马格丽特的人。
这一晚,在轻微盘算着如何陪马格丽特熬夜的时候,她却看见她穿着这双绸缎手绣鞋子走来走去,透过那双鞋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个鞋匠的英俊以及殷勤的脸。她顿时变得有些委屈有些气愤和心烦意乱。
“你为什么一直都要穿着这双鞋在家里走来走去?”她特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大的醋意。
“舒服啊。”马格丽特都不看她,自顾自地在客厅里用蛋糕模子做一种粉红色的草莓蛋糕。她轻轻脱掉手上的戒指,去对付那些cheese酱,还不时吮吸手指上残留的奶油。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穿这双鞋了?!”轻微有些生气。
马格丽特假装没听见,拿着准备好的东西走去厨房,打开烤箱,定时定温。
轻微见她不响,有些急迫,都没来及穿鞋子就三两步地奔到马格丽特身后,蛮横起来:“你选吧,这双鞋子和我你选哪个?!”
马格丽特有些时候很喜欢轻微的神经质,像个乖戾的小姑娘,而有些时候,她的无理确实让人很头疼,拧巴得要命。而她自己也神经脆弱,一般情况下都不愿意去做安抚工作,这也许就是可以同甘,无法共苦。所以她索性回避她在歇斯底里时的一切古怪问题。
放下蛋糕模子,关掉烤箱,径直走回卧室,坐在床沿继续织那件未打完的黑色披肩。轻微被她的冷落彻底击中了,急了起来,跑进屋里。拿起马格丽特脱在床边的鞋,看了看,说:“这个家伙果真是一副好手艺!做那么合适的鞋子讨你欢心。”
马格丽特抬头看着她说:“人家是鞋匠,你跟一个鞋匠比做鞋的手艺……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吧?!”
轻微:“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就问你一句话……”她在这里停顿住声音,是想让织围巾的马格丽特抬起头全神贯注地听她说下面的话。
马格丽特果真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
轻微:“我就问你一句话——这鞋子和我你到底选择谁?”
马格丽特不假思索也不带任何表情地说:“你。”
她哭了,她怕失去马格丽特,害怕任何形式上的分离,轻微认为:对于两个女子来说,身体或者灵魂,有一方变化了,那另些方面全盘皆无可能再续感情。
她害怕冬天,害怕不温暖。她的内心其实充满了蘼芜。好像从来她都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失去爱人宠爱的人。所以她的患得患失看起来多少有些病态。马格丽特不了解她的过去与心事,所以接受不了她情绪如此突兀的转变。
她擦干眼泪,郑重其事地说:“你跟我来一下。”
说完她手里拎着那双黑色绸缎鞋走到客厅,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球鞋示意让马格丽特套上。
她带着马格丽特来到了27楼楼顶。风很凉,是可以穿透骨头的那一种。地面上的人和汽车变得很小,很安详。不再争吵,不再流离。似乎只有在这样高得如同深渊般的距离里,才有真正的欢乐之城。
不知欢城到底该不该叫欢城。
马格丽特手里还拿着没来及放下的针以及毛线,她永远都不会喊叫。只是看着轻微在楼顶最边缘的护栏把手边,把头向下压,头发飞在清冽的风中,发出柔软的樱桃味道。她仍旧不说话也不叫,只是看着她的行动。她暗想:如果轻微跳下去,那她也跟着跳下去,反正电影也不能写完,反正所有愉快的源泉已经死去。
她愉快的源泉就是轻微,她满眼期待地看着她的“源泉”在她前方7米来远的地方,放肆地甩动着飞在风中的头发,看上去那么愉快和自由。
风越来越大。声音凛冽地擦破耳朵。
轻微一只手抓住护栏,另一只手将那双缎子鞋扔了下去,那双鞋消失了,越飘越远,直到隐匿在夜色里,再也分辨不出它的路线和行踪。轻微才直起身来,发现马格丽特已经不见了。
她突然哭了起来,放声大哭。因为她没有听到任何下楼的脚步声,她以为马格丽特在护栏的另外一侧坠楼了。在她的感官世界里,欢城忽然变化了形状,她分明看见眼前有一团褐色的烟雾,然后是手持毛线的坠楼女人,那个下坠时僵直的动作一直出现在她眼前,直到飞行了很久之后落了地,没有发出任何响声,女人的膝盖没有弯曲,一个人像一袋50公斤的面粉一样做了一次自由落体运动。然后砸在地面上,女人的身体四周被振动四散开很多白色的灰尘,灰尘的粉末朝高空飞升,直到袭击了她的视线,弥漫了她的眼睛。
她的哭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尖叫伴随着抽搐。她只是想把那双鞋子扔掉,让她们都忘记那些不愉快的猜忌和也许并不存在的第三者。她只是希望让自己宽心,她在安抚自己的心,一瞬间她恨自己,她觉得自己注定是个可怜的人,那些充满伤疤的回忆也无法帮助她更精准地预示未来的走向。
可是……后来她感觉到冷,还有睫毛上的冰。再后来,她的热力越来越小,寒冷使她清醒。她发现眼前并没有在上升的白色粉末,弥散着的是一些白色的从天而降的花朵。
下雪了,欢城下雪了。
轻微停止哭泣。跑到马格丽特刚才站的地方,看到躺在地上的毛线球还有针。她拣起它们攥在手里,飞快地朝楼下跑。她等不急电梯,楼梯最快。
房间的门是关闭的,她没有带钥匙。
直到现在她才可以肯定,马格丽特没死,并没有像她幻觉中的那样坠楼身亡。不过她还是在揣测,怕自己真地伤了她的心,没有转还的余地。
按铃。一下,两下……十下。她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聆听房间里的动静。
仍旧没有任何脚步声,她低着头拼命叫门,眼泪又涌了上来。忽然,马格丽特打开了门,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地凝望着她的举动。她们对望了几秒,轻微刚要抱马格丽特,她却一个转身,光着脚走到客厅的沙发旁,盘腿坐下。眼睛望向落地钟的方向。
整个房间很静,只有这座钟在滴答地流走。轻微这时才感觉,很短的这段时间里,自己竟然丧失掉了那么多力量,感觉浑身瘫软无力。
她关掉门,拖着身体走到沙发旁边,把毛线球放在茶几上。
轻微:“我以为你……”她想了一下,还是把她的幻觉吞了回去。
马格丽特:“你以为我什么?”她反倒很平和。
轻微:“总之,我扔了你的鞋子,我向你道歉。”
马格丽特:“道歉你扔了我的鞋子??”
轻微:“是啊,那是你心爱之物,你有权利……有权利去爱一双鞋子,或者有权利去爱……一个鞋匠……”
马格丽特点燃一支烟,缓缓地舒展开眉头的纹路说:“你今天心情为什么这么急躁?”
轻微:“我是在想怎么打发夜里的时间,我想陪你熬夜。我知道你失眠很痛苦,可我帮不上忙,最近都是我早晨醒来发现你还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的。我也失眠过,我知道很辛苦。我想如果我可以陪你聊天,你就会缓和很多……”
轻微虽然经过了那么多不幸的过去,可她还是把马格丽特当成了幸福的开始,很小心地把持着,怕伤害也怕遗弃。所以在面对马格丽特的时候,她并没有多么的老练成熟。好像她的经历并没有给她以教诲一样。
马格丽特不响。
轻微害怕了,怕是她真要抛弃自己。她把身子向左侧挪了挪,然后抱住了马格丽特,用力的。
马格丽特被轻微的臂弯圈住的一只手还拿着烟,却无法动弹,只得将手腕压得很低,让烟灰脱落到地板上。她开始说话:“事情和你想的完全不同。”
轻微仍旧抱着她,只是头梗直,和马格丽特的眼睛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认真听她说。
马格丽特继续:“我无意中路过那条街,发现那家鞋店可以做缎面鞋。后来接触那个鞋匠,他人很好也很英俊。我和你一起去取鞋的那次,人家留意到你。后来到珍珠饭店找过你一次,可是那天你没在,我和他聊了一下。他说他喜欢你,想和你交朋友。还问我你的情况,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你当然没有男朋友啊,况且我不能撒谎。可是我和你的事情我没办法和他说,解释不清。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理解这样的感情,如果人家误会了,反而对你不好。所以我只对他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情同手足,他要先过我这一关才能和你直接接触。其实我就是怕你找错人,所以先将他放下审查了。”
轻微愕然的表情足以让一头路过的河马害怕。
马格丽特继续说:“有时我想,我们这样生活挺好的,可你毕竟还是个一切都刚开始的女孩子。你需要正常的爱情生活,你需要和别人接触,而不是我这样对一切都不以为然,变得散漫而无欲无求。所以……”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啦?!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和别人恋爱之后结婚啊?!你是不是还想做我们孩子的干妈啊?!”轻微说着说着又大声哭了起来。
眼泪流淌过了颧骨,后来又路过了嘴唇,直到脖颈。
马格丽特兵来将挡,一一应答:“是我自作主张。我希望你可以恋爱并且和一个好男人结婚。我大概不会是个优秀的干妈,因为我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
说完话,她自己也有些吃不住劲了。感觉自己在言不由衷。多日来失眠让她心力憔悴。她有些伤心。毕竟她那么喜欢轻微。可理智告诉她,轻微该是个健全的女孩子,没有义务在她失眠时陪伴她,况且她的外婆曾经说过决断的话。这样一来,轻微就更应该离开她,和别人结婚,拥有健康而美满的家庭生活。
轻微再次搂紧眼睛已经发红的马格丽特,这是她们在一起以来,马格丽特第一次哭泣。轻微觉得弥足珍贵,她把头搭在马格丽特的左肩膀上,温温地说:“我不要男人,他们懦弱渺小虚伪盲目。虽然我自己也一样渺小,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最快乐的人,饱含着力量与真挚。虽然我今生骗过人,犯过错,可是我现在都不后悔,你让我觉得安定,和你在一起时我才有这些愉悦,所以我过去的所有行为都变得很正确,它们都是为我遇见你而做的准备。它们陪伴我一直在迎接你的到来……”
马格丽特有些听不太懂她的意思,但是一般激动过后的人,说的话里,多半是自我谴责与解放。也不必真的每句都去对号入座。极有可能,她的行为没有太多不对,可被她说得非常不堪,这些言语不过是个救赎自己的方式。而轻微确实看上去心都要碎了。她知道这么做是将轻微抛弃了,这个性格如同小动物的女孩子该有多么的伤心啊。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荒唐和不可理喻。她懊悔自己的决定,什么见鬼的裁缝鞋匠或者是出纳员,让他们通通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