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照塞宁的指挥,从一只纸箱子里找到了一床棉被。白色底子上印着黑色的猫,猫的耳朵画得夸张,是竖起来的,而且很长,像某只兔子与某只猫杂交出来的品种。他把这床怪猫图案的被子搭在了最上面。
天实在是黑了,走过去将窗帘拉开一些,不然什么都看不到了。窗外有些霓虹在闪烁,天上还悬挂着星星和月亮。
“你不去影院,那里谁照料啊?!”塞宁发现自己好像打扰了他的生活,使之改变了流程。
“马格丽特和轻微会在那里呆着,另外还有一个卖票的叔叔会帮我看一下,大不了全场免费嘛!其实电影就该是免费给大家看的,大家有接受和拒绝的权利,干吗非当商品要票呢?!这东西没价,喜欢则名贵,不喜欢则低廉……”
“真不懂版权啊?!看电影不交票钱,那谁以后还拍电影呢?!”
“如果票免费,那也肯定是政府帮你埋单的。”他有些得意。
“噢,对。我忘记了这是欢城。欢城是什么?欢城就是无限,就是无所不能,就是福利第一对么?”塞宁其实是在挖苦身边的这个欢城人。
“反正欢城不能代表欢乐就对了。”这个欢城人突然严肃而深刻起来,吓了塞宁一跳。
“你不欢乐吗?!”
“反正净是些强颜欢笑的人。那么多人住在欢城,有几个真正开心呢?”
“大家都是不动声色的。只有马格丽特例外。”
“她的忧伤大家有目共睹。”
“哦对了,马格丽特和轻微看上去感情很好。”她一直都想问这个问题,只是总没什么机会问。
杨佐罗只浅笑。
“你和马格丽特认识多久啦?”塞宁只是好奇。
“很多年了吧,她19岁那年认识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沧桑。
“你们怎么认识的?”马格丽特是他的软肋,塞宁提起她时已经戳了他一次,没想到她继续提了下去。这无异于在软肋上连续磨了几大刀。
杨佐罗:“她想买一条鱼,可口袋里没钱。我为她解难。”他说的口气很平稳,看不出任何感情寄托。
可是塞宁是很灵的人,有时杨佐罗怀疑她是谁派来的使者,不然不可能揪住他的软肋不放,对他的内心感受了如指掌。
其实都是巧合而已。
“那你们恋爱了么?你帮助了她,你肯定是喜欢她的。”塞宁还在饶有兴趣地猜。在杨佐罗正犹豫要不要讲给她听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为了不让塞宁受寒,他穿好了衣服去开门。
一个穿红色衣服、表情欢快的女人站在门口,因为停电,她手里捏着一根手电棒,杨佐罗裹紧了那件随便找来穿上的绒衣,显然不太适应外面的寒冷。
女人的眼睛好像刚刚哭过,但是她却一直在微笑,花枝乱颤有些淫荡的笑,说话细语莺声,向他打招呼,声音起初有些哭过的颤抖,后来也就变平滑了。于是,印象里她的声音比一般女人的更加湿润与妩媚。
在稀少的光亮里,杨佐罗很快就辨别出她是昨日在影院里见到的女人,最后他还捡到了她的名片来着,他还记得她叫蕾丝边,是个外乡撰稿人。
蕾丝边:“麻烦你,我的房子在隔壁,不是经常来住,所以没准备蜡烛。你这里有么?”
“啊……”,杨佐罗是走神的,和她说话时,已陷入对那日午夜场的回忆之中:焦灼的气息以及欲望,还有可悲的女人……
他回过神来,让她进屋,等他一下。
女人爽朗地走进塞宁家客厅,站在一旁等候。
他进卧室问塞宁要来蜡烛,女人拿好道谢,边说边笑。
杨佐罗觉得她笑得很尴尬,比较应酬地问她:“您还有什么事儿么?”
“没什么事,就是受不了别人对我那么好,我总感觉无以为报,尤其是那些好心的陌生人。”这句话的出现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可她还是微笑着将它说了出来。表达一些心情。
杨佐罗:“还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对自己最好,陌生人不过是过客。”
女人抬起脸认真地看着他,那表情像是突然被一个智者的智慧击中了,而智者给的答案又恰恰不符合她的理想,于是她开始苦涩起来。蕾丝边忙不迭地凝望“智者”杨佐罗的脸,心想:这是从未丧失过勇气的人独有的脸庞啊!
杨佐罗见她好像欲言又止,仿佛有心事和他讲,便示意她站到楼道里来,怕吵到塞宁休息。
楼道里漆黑,只有手电的椭圆形光束。
杨佐罗靠着墙根站着,蕾丝边忽然微笑着抱住他的肩膀,口中说着:“请您抱抱我。”虽然脸上还在笑,可声音却颤抖了。像只受伤的动物一样把自己塞进了他的臂弯里。杨佐罗有些被吓着了,反应迟钝。将两只手臂搭在裤线左右侧,并不动。
他只是知道这个女人受到了委屈,心里难过却又在强颜欢笑。这个女人并不漂亮,却很有风韵,而且她该是真诚而坦然的。这个时候给她个肩膀让她依靠,该比劝慰她千万句都有用。这个动作僵持了几分钟,直到隔壁有人打开了门——就是在影院里坐她身边抚摸她的男人。他正使劲拉着一个行李箱出门。一推门便看见蕾丝边蜷在别人怀里。出乎意料,他并没有愤怒——也许是装作很平静吧杨佐罗想。
男人把一枚钥匙递给蕾丝边,蕾丝边打开手掌接住钥匙,她的有些扁的身体稍微晃了一下,杨佐罗发现了这个颤抖。很快她就做出调整,恢复了笑脸,她对他像老朋友要远行一样说着话:“路上小心,以后心情不好可以打电话给我,少抽烟,可以嚼口香糖来度过寂寞的时光……”
交出钥匙的人什么都没说,停顿了一下,扭头就走。不一会儿,空气中传来机车马达发动的声音,可以联想到那人该是以100迈的速度绝尘而去。
楼道里的一对男女,彼此观望。杨佐罗总是不想让女人尴尬,于是他聪明地先开口,把尴尬的机会留给自己。
“他是你男朋友吧?”
“算是吧。”蕾丝边边微笑,边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扑哧扑哧擦了好几下火柴,都没有燃,因为她的手在抖。杨佐罗识相地接过来,给她点上。
“你们吵架了?”
“没有。”
杨佐罗不懂:“那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看上去并不想说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装作满不在乎地看着指甲上的肝红色甲油,做作地凑上去闻了闻香味。
杨佐罗也可大概断言几分。心想:无非是一对刚在一起的情侣,女人空想出很多浪漫,而男方根本是个无趣的人,最终因为生活情趣不搭调而分手。
他觉得,什么都比不过一个浪漫主义者被现实生活击得粉碎来得叫人沮丧。世间一切的残酷也不过如此。所以他要帮蕾丝边保存颜面,不去提前日在影院里看到的隐情,也就没将自己是珍珠饭店主人的事情说出来,
蕾丝边整理了一下有些压皱的上衣,脸有些红地向杨佐罗道歉。
“啊,真抱歉,我失态了。”
“如果这能让你舒服一些,没关系的……”
“啊,我没事情的,还好还好!不过是男人而已,不过是一群我无法深知的动物而已。就当我们住在两个小宇宙里好了,遇见了就交好,离散了就等待再次交好……这并不会存在什么忧伤不是吗?这只会更加期待和盼望!……好啦,已经耽误您很多时间了,不再打扰了,希望您可以开心。”
杨佐罗想起了房间里发烧的塞宁,便抿嘴笑了:“你也是,你的笑很灿烂,就这么一直笑下去吧。”末了他还是说了一句好似看透风景的话,听上去是如此伟岸:“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王子和公主,只要你一直寻找。”
蕾丝边使劲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回房间去了。
杨佐罗心想:这大概是我在欢城见到过的最快乐的人,乐观而充满希望!
回到房间时,塞宁用被子裹着身子,头和一双手露在外面,读一本书。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来电了。
塞宁读的是一个叫牛牵的诗人写的小说,文字干净,有着干草的清香。他写了一段在异乡睡在肮脏卡车里的故事,卡车的稻草里还睡着一个很美的外国女人,他们搭这辆车在圣诞节前赶到了苏格兰……
塞宁希望通过一切阅读来找到时间和生命的意义。时间是物理名词,是数学名词,是英文名词,是抽象名词,是无数个回忆地叠加,是一次又一次地离开,是贝多芬的耳朵,是侩子手的大刀霍霍,是树木的年轮,是衰老的容颜,是一切。生命是固体,是液体,是气体,最终会变成遗留人间的精神,生命本身的意义就是推翻旧的然后重建,然后再推翻……这些都是通过阅读得出的结论。
一个人在无助的时候去信仰上帝,是存在的;一个人在无助的时候去信仰书籍,也是存在的。比如塞宁。她并没有坚硬到不害怕黑夜与孤独,可以依赖阅读这个信仰,她也安然面对了这许多年的光景。
曾经她组过一只乐队,叫“喜乐”。乐队里的bass和吉他是两个又瘦又高的男孩子,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女鼓手身上没有一点刺青,语速极缓,戴框架眼镜,样貌温和而斯文。可她一打鼓时就有种抑制不住的力量。他们四个人组成了一只古怪的乐队,舞台所展现的与外表极不相称。
每个星期有三天他们会呆在一个破旧的厂房里排练,其他时候他们几乎不见面。塞宁喜欢那样的夜晚,与另外三个同样寂寞的灵魂呆在一起,唱歌唱到疲惫,敲鼓敲到麻醉,弹琴弹到流泪。
这个乐队凭着微薄的演出收入支撑了大约一年半的时间。直到解散那天,大家才坐在一起,聊聊彼此心中未曾说出的情感。
女鼓手告诉他们,这么多年她做过的最靠近理想的事情就是当这个乐队的鼓手,而bass和吉他手则默不作声,互相举杯邀明月。从他们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们该也是在那个乐队里完成了一些理想,以后还要走回彼此的生活中去。塞宁问他们,他们心中“生活的定义是什么”?
他们的回答:生活该是机械而自然的……像一块干燥的抹布……像袋鼠的口袋……像菱形的糖果……
许多年来,她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她的记忆存在的,即使在台上挥汗如雨,也从未感觉过真正亢奋。她没有目的地行走了很多年,背负着大的包袱,路途上的花和阴霾也未曾令她激动。她一直希望用新的视野替换记忆,以便忘记过去。可是她失败了。
从那天的聊天开始,塞宁才发现拥有理想是那么的重要。也许只有理想才能帮她。对比大鼓手等人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得了理想缺乏症。于是又花费了很长时间,在旅行和居家之间穿梭,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她想到达的不过是个简单的地方。她想唱的不过是一些简单的歌,使用吉他,将单纯的女声覆盖住背景。无论听她的人戴着耳机出现在地铁入口还是长途巴士上,都会感觉沉溺。她还喜欢一些清新电子,很浪漫的调子,她有时会写那样的歌,然后穿着玻璃丝袜站在客厅中央,对着整容镜轻轻地唱起来。她有时会梳两条小辫子,很细很细垂在脖颈两侧的那种,有时会戴一顶卡其色的渔夫帽,穿下摆蓬松的吊带裙。她有时会涂一些腮红,有时会涂黑色唇膏和指甲油。
她是剪掉长发之后来到欢城的。她想换个方式继续生活,也许仍旧会在那个轨迹里无法自拔。她顾忌不了,她只是想让新的刺激可以来得更猛烈些,以此忘记旧的忧愁。
她很少会厌烦阅读,总是坐在床铺上,盘好腿,把书放在两腿交叉的地方,读到颈椎累了,就换另一个姿势,她的“另一个姿势”就是趴在床上,双手托住下巴,两条腿前后摇晃。
杨佐罗进屋看见她时,她正在趴着读书,嘴里还啃着自己的指甲,指甲油有脱落的部分,看上去凹凸不平。她还不时向手上呵着热气。
他说:“邻居来借蜡烛,而她的水龙头也赶巧坏了,我过去帮着修理了一下。”
她不抬头,继续看书,也并未对他的话有任何怀疑,她说:“我只见过邻居D座的一个太太……哦,也不知道是太太还是小姐。”
他说:“噢,那就是她来借蜡烛。是D座。你们打过交道么?”
她抬起头,看了看他,狐疑地笑:“喂,你还挺关心人家的嘛。”
他忙解释:“没有,我就是好奇问问,你想到哪里去啦?!”
她继续看书,啃指甲:“紧张什么啊,呵呵。我和她没接触过,就是有一次打不到车,她很慷慨地让她丈夫载了我一程……噢,也不知是丈夫还是男朋友吧。反正人很好。”
他不想再多问了,让蕾丝边的话题就此结束。
他问她:“你饿么?”
她说:“饿。”
他问她:“你想吃什么?”
她说:“蛋羹。”
他问她:“家里有香油和生蛋么?”
她说:“还是别做了,家里太冷,咱们出去吃吧。”
他问她:“吃完之后去珍珠饭店住吧,你家实在太冷,虽然电暖气可以工作了,可是你还在生病。”
她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