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饭店在周三歇业,一些喜欢电影的人聚在一起开Party。大家聊一些和电影有关的话题,比如某个电影的结局不尽如人意,比如开某个影星的八卦事件专题,也比如做海报赏析……
这个周三杨佐罗的情绪还在沮丧当中,没有一点儿气色,也并不指望会被Par上的某个人感染。他穿着一身烟灰色的衣服,半卧在躺椅里,好像所有到访者全都很兴奋,惟独他,一
副谁也拯救不了的模样。他听见后排的几个人议论昨夜做的怪梦,他听着听着也行将睡过,做一个同样奇怪的梦。
现在好像只有通过梦境才能让他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仿佛做梦才是正经事。
今天Party的主题是“电影音乐”。早早打电话邀请来了一个小歌星。圈中传闻,这个小歌星会唱很多电影主题歌。
Party开始了,小歌星迟到。大家坐在位子上,边看电影边等。啃爆米花吞咽啤酒的声音此起彼伏,带着浓重的人情味儿。
一个女孩儿背着吉他,穿着牛仔裤、T恤衫、帆布鞋,怀里抱着黑色呢子风衣出现在入口处。黑暗的光线里,可以看出她的身材很匀称,头发看上去很短。
她从入口处向里走,走得很快,背带里的吉他不时撞上观众的椅子,发出厚重的响声。不一会儿,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去,她仍旧疾疾地走着。杨佐罗被后排的人拍醒,指着后来进入的女孩儿,他懒散着走过去询问状况。
“我是这里的店主,请问,小姐,您是……”
“我叫塞宁。塞翁失马的塞,安宁的宁。今天是电影Par对吧,有人叫我来唱歌,啊……我是不是迟到得很离谱??我起晚了,我本来上了闹钟,可是竟然没喊起我来……啊,Par是不是已经结束了啊??怎么大家都在看电影了啊?你知道这事么?”
杨佐罗看清了她的脸,她的鼻子挺拔,嘴唇有一些厚,眼睛湿黑,下方有一粒痣,不高,身材偏瘦。她竟然理了一个黑色平头。杨佐罗想:这么穿衣服的女孩子,都是喜欢犯错误的。她们总是很简单,却也很迷茫。迷茫的人通常都很糊涂,糊涂的人通常都爱犯错。
“啊……我知道这事,是我打电话给你的。不急,我们这里的电影Par都是先看电影再活动的,你可以坐过来抽一枝烟,这部片子已经快演完了,呆会儿你可以唱任何你喜欢的电影主题曲。”
塞宁坐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递来烟,她回绝。今天放的是《燕尾蝶》,电影结束,塞宁走上前,灯大亮。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唱了Charago在《燕尾蝶》里唱的《南海姑娘》。虽然这不是她最喜欢唱的歌,但是为了配合电影主题她还是选择唱了这首。
坐着,弹着吉他,轻闭着眼睛。声线犹如一个女童,嘴唇形状变化得很小,那么慵懒而纯真的南海姑娘。杨佐罗感觉她的声音像是从身体某个角落里变幻出来的一样。所有的人,眼神都集中在了她的短发和特殊声线上来。犹如一个委屈的孩子,因为不习惯大人的一种方式而倔强选择出走,在路途上才会唱出的歌。
杨佐罗没想到这个古怪的女孩子会这样懂得演唱,轻微和马格丽特也停止了交谈,注视着塞宁。
一曲结束,听众热烈鼓掌。杨佐罗陷入了对声音的眷顾之中,暗自揣测:她该是那种要将头发一直染黑,直到黑得不真实的女子。因为她走路时目光不游移,表情坚定……想着想着,竟然忘记走上场去主持派对。塞宁等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向四周望了望,发现没人接应她,倒是从容镇定,自己报幕自己做主持。
塞宁:“店主打电话给我时,让我唱两首歌。接下来的第二首歌和电影没太大关系,叫做《拉达》,是我要对一个朋友说的话,也希望大家喜欢。”
杨佐罗觉得塞宁的这首歌是唱给拉达这个人的,像在抚慰她,让她不要伤心,生活本来明媚,春光怎可浪费。
唱到最后,她的明媚和抚慰都结束了,她的脸上有一滴旋即划落的泪,内心该是崩溃的。杨佐罗投入地看傻了眼。
轻微发现杨佐罗一动不动,冷了场,于是走了上去补台。她站在塞宁旁边。
轻微:“你的歌真美。谢谢你今天能来带给我们感动。”
塞宁:“不客气。”
众人再次鼓掌。
派对结束,塞宁嚼着泡泡糖,穿上大衣,背着吉他要走。
杨佐罗裹了裹棉服,鼓足勇气,终于走了过去。
“塞宁,咱们能聊聊么?”
“聊什么?”
“嗯……我希望你以后可以常来玩儿。”
“好。”
杨佐罗始终是羞涩的。这些年来,只有遇见小马格,他是成熟稳健的。除此之外,他越来越糊涂,把握不好分寸,可是他也从来没有方寸大乱过。他也对自己的行为无法完全理解。于是把问题归结为这个时代和女孩子。
他慨叹现在的女孩子越来越棘手,她们好像都回不到马格还被唤作马格的那个时代。那个时代里的女孩子,都像马格一样害羞和惹人爱怜。她们会津津有味地看一条鱼,直到确定鱼游泳太累而不忍心再看下去为止。既而才会转移注意力到一些更为细小的环节上去。她们通常都穿得很妥帖,不喜欢扮怪和吃泡泡糖,都多少有从夫的观念,相信外婆和许多老者的灌输胜过真理。对杨佐罗这样高大而皮肤黝黑的男人很难抗拒。从第一次见面之后就会接受暗示并发出暗示。
杨佐罗觉得,现在这个时代的女人,还在女孩儿的时候,就培养并希望自己变成女人。他觉得这简直太糟糕了!这么多年,他活得太封闭,都没得转变,而女人世界观里的男人已经更新换代了好几轮,他好似怎么追也追不上了。他有时暗中咒骂自己找不到老婆活该;有时又希望所有的女孩子变回到马格那个年代,让他可以继续那么酷那么酷地站在街角,买条小鱼给她们,她们就会很满足。
他站在那里感叹了一小下的功夫,塞宁已经从影院里消失了。
走出珍珠饭店的时候,外面天气很舒服。
塞宁瘦但骨架大,撑起衣服的样子也实在好看,衣服的做工精致。这时她已经戴上了一顶线帽子,遮住了平头。她的吉他应该陪她去过很多地方,上面有许多机场托运站贴上去的不干胶。
她望向天空,舒出一口气。手插口袋,向前走了几步,看见了轻微和马格丽特。打招呼。
轻微:“我们正在研究去哪儿吃午饭,你一起去吧。”
塞宁:“我饭量很大,你们呢?”
大家都笑了,一起向一个餐馆走去。
走了很远,路过广场,广场上有放风筝的老者,有卖风车的男子,有吹着泡泡糖跟着耳机里的节奏来回摇摆的无聊女子。
又穿过一座高级住宅,他们看见了自得其乐的露阴癖,贴二手房源广告的公司小职员,还有回家吃中午饭的小学生,又走了几步,竟然碰到了轻微的朋友格桑。
格桑从一栋楼里走出来,裙子下摆起了皱,都是深冬了,却穿得那么少,漏着大片腿,穿着的玻璃丝袜在阳光下泛着光芒。她走路很快,不知是否看到了轻微。
轻微喊她:“格桑!”
向前疾行的女人停下来,看得出她的脸有些肿胀,应该是失眠和吃药后长时间睡眠造成的。
格桑:“哎,是你!”
轻微:“你这是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啊?”
格桑的表情不自在:“我……从一朋友……一朋友那儿来,现在去咖啡馆。”
轻微:“这是我的几个朋友,她是马格丽特,我跟你说过的。这是塞宁。我们去吃午饭,你去么?”
格桑表情急迫,就恨不得立即消失或者从来都没碰见过她们一样。她说:
“噢,不了,店里还有一堆事情。这几天天冷,生意格外好。有空你也带朋友过来,我煮奶茶给你们喝。”
三个女孩儿一齐对她微笑。
格桑匆忙的背影消失在冬季的肃杀里。她的肩膀有些一高一低。好似一张刚被强暴过的脸,安插上了一张坏败的嘴唇。
轻微站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马格丽特知道轻微不愿意见到这么狼狈不堪的格桑,便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马格丽特:“我们怎么称呼你?”
塞宁:“塞宁,塞翁失马的塞,安宁的宁。”
轻微:“塞翁失马的塞……你是欢城人么?”
塞宁:“一直到处走,我出生不在这里,现在不演出的时候我呆在欢城,算半个欢城人吧,虽然我不喜欢这里……”
欲言又止是女人的特长。
马格丽特:“你的职业是歌手?”
塞宁:“有时参加一些演出,可一直半红不火,呵呵。”
轻微:“你会成为大明星的。你的声音好听,关键是你懂得唱歌语言,你知道怎样表达能打动人。”
塞宁:“很矛盾,有时想唱很多歌,给所有人听,有时又怕麻烦,想简单生活。想来想去,取舍来取舍去,烦了。现在想开了,顺其自然。”
马格丽特:“好像欢城人都特别喜欢顺其自然。”
塞宁:“哈哈,你肯定不是欢城人,不然就是在自嘲。欢城人其实是被自己逼的,可又扭不过这座城市的发达,于是就很拧巴,最后拧巴来拧巴去,不如老实呆着。这就是天堂了,再拧巴能去哪里呢,也都是降层次了。大概因为这个,他们才看上去特宁静安详的。”
马格丽特:“那你经常出去玩儿吧?可你也拧巴不过这座城市么?为什么还要回来?”
塞宁:“因为……因为我很懒吧,我除了写写东西,唱唱歌,我没有其他技能。而偏偏写作和唱歌都是需要有钱有闲的人才能干的。只有留在欢城,我才能过得上这样的日子。所以我走来走去,最后都还得回来,况且这里还有记挂的人。”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塞宁沉思了一下,马格丽特和轻微知道她有很深切的感情在这里。
轻微:“你还是看到了有比欢城更好的地方,对吗?”
塞宁:“你肯定是欢城人,你可以这么问,你就肯定是欢城人。”
轻微:“嗯……这么说,世界上肯定有比欢城更让人欢乐的城市啦。”
塞宁:“比比皆是,比比皆是啊!”
马格丽特和轻微都一愣。在她们心里,这是个无比有趣的姑娘,因为她见过外面的世界,只有见过外面世界的人才会客观地看待欢城,只有他们才算真的了解这座城市,而塞宁最后还选择呆在这里,那她肯定曾经周旋在这里和外面世界之间……
吃饭的餐馆很干净。叫食物的时候大家都笑了,其实饭量都小得可怕,几乎三个人一份沙拉就可以饱得不想动弹。她们互相笑称对方是猫女。
吃完饭,马格丽特抽烟,轻微和塞宁比谁吹的泡泡大。三个女人相见甚欢。
轻微:“你有很长的爱么?你曾经遇见过么?”
塞宁:“是啊。”
轻微:“那现在呢?”
塞宁:“他死了。”
马格丽特和轻微都安慰她,过来握了握她的手。塞宁摇摇头示意她没事。
轻微:“正式介绍一下,我叫轻微,她叫马格丽特。我是个电影爱好者,她是个编剧。”
塞宁拿起饮料杯子和她们碰了一碰。
马格丽特:“你叫塞宁,和叶赛宁有关系么?”
塞宁:“有,我喜欢他的诗歌。”
马格丽特:“那你喜欢他的性格吗?”
塞宁:“不,他太不懂得爱了,渴望成名,对自己过分骄纵,克制不住激情。”
马格丽特:“是啊,看我们说到哪里去了啊,我本想说叶赛宁的诗歌是忧伤的……还是说你吧。你唱歌的时候也是那么忧伤。”
塞宁:“我是热爱他的诗歌的,我也爱邓肯,但是我不爱他们的爱情。”
轻微插话:“叶赛宁的忧伤,在历史轨迹里,他比塞宁早几个世纪,而在生命轨迹里,塞宁现在还这么年轻,大概要比叶赛宁的忧伤还要早几个人生阶段。所遇见的生活不同罢,叶赛宁太久地停留在为自己悲切的境地里,到死也无法平息那一身的激情。激情所在,创伤所在。我想塞宁和那个俄国诗人是非常不同的,塞宁看上去很感性,不是那么的脆弱……是不是人一长大,忧伤就是必经阶段?”轻微总是这样颠三倒四,她的话只有了解她的人才能听得懂。马格丽特可以,而塞宁则掌握不到要领,可还是感动了一下子,觉得喜欢诗歌和音乐的人都该是美好的。
马格丽特:“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就像童年,每个人的版本都不同,大部分人都幸福,只有少数人不幸。成长估计也是这个道理,大部分人都沮丧,而肯定有少数人乐在其中。”
轻微再次确定了马格丽特的童年不幸。
塞宁:“是,每个人的版本不同。”
马格丽特听到她这么感叹,立即问:“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呢?”
塞宁:“我的童年……好像没什么特别……如果有的话,那就是……有些古怪。”
马格丽特看着她们二人:“好像现在流行‘古怪’这个词。”她指了指轻微说,她前几天给我讲她女伴儿的童年,就用了‘古怪’这个词。
塞宁:“呵呵,轻微,那有机会把那个女孩子的故事讲给我听。”
马格丽特见塞宁有些搪塞的意思,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
塞宁成为了马格丽特和轻微的好朋友。经常背着把吉他穿着风衣出现在珍珠饭店里。
她有不同颜色的帆布鞋和毛线帽子,各种式样的T恤衫以及牛仔裤。她最喜欢听黑盒演唱团(black box recorder)还有范晓萱唱歌,这些爱好都和轻微很像。有时,她们两个人一起唱歌,马格丽特坐在一边吃着坚果抽着烟看着她们宁静地演唱。
大家坐在一起看范晓萱演唱会的时候,马格丽特也配合着字幕唱了几句《消失》。轻微指着屏幕上略微发胖的范晓萱说:“这就是最有丰韵的姑娘,你看她,从来不做作,她的嘴巴和乳房,穿着和演唱,神态和表情,都是独一无二的。她的爵士格调,她的款款深情,她的目光璀璨。你从范晓萱的身上可以看见最自我的成长过程。”
塞宁:“她挺辛苦的。那些歌词,写得那么艰辛果敢。”
马格丽特:“成长就是很辛苦的事情。”
塞宁有个习惯,听到一首喜欢的歌,一放就是一整天,听上无数遍。马格丽特在她随身带的CD机里,听到了一首歌,歌词她捕捉不来,轻微翻译给她听。
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在卡车里唱歌的女孩儿)
Written by Haines & Moore
Its my primary instinct to protect the child
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
My dress is torn, my hair is wild
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
My first car, my early boyfriends
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
Wet weekends, new years eve parties
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
Hour after hour after hour
Hour after hour after hour
My 18th birthday, Ill die of boredom
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
My private world is smashed right open
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
My 1st trip, my expectations
I had a dream that it would end like this
No destiny, No destination
You hit the ground and then it stops
Hour after hour after hour
I miss my hometown, its nothing special
Call my parents let them know Ive arrived
My primary instinct is to protect the child
Send the postcard from the airport
……
马格丽特迷恋上了很多爱尔兰的乐团。爱尔兰,都柏林在她心里变成了金灿灿的不朽的名字。在那里,人们可以随时跳起舞蹈,唱起歌。
轻微那天唱起 Frente的那首著名的《bizarre love triangle》时,塞宁也很激动,她问她要来歌词,学着唱。
塞宁也喜欢轻微的歌声,透亮的明媚的,再古怪的三角恋也可以被她唱得很舒服,嗓音略微有一些沙哑,很耐听。
轻微还是喜欢羡慕别人。她羡慕塞宁,对她问东问西,她想知道外面的世界。一般这个时候,马格丽特都听得心事重重。她对家乡的记忆越来越清晰……
外婆和她抱着很多被褥从一间又一间房子里搬出来,街道上人群熙攘,天上刮着风,下着雨或者是雪。她们搬过很多次家。外婆很坚强,不让她哭。和别人混住在单元房或者是平房大院里。
她讨厌回家面对陌生人的审视,于是她呆在图书馆里,一本本地看书。有时她口袋里有几块钱,也不能买下自己很喜欢的书,因为她知道,每间房子都不会住太久,搬家时,可以带走的东西很少。也因此,她一直没有什么衣服,都穿得破破的不成样子。
冬天,外婆生炉子被烟呛到,她背不动外婆,叫来了院子里惟一喜欢和她们相处的叔叔,他背着外婆走了很远的路,到了医院。病得很重,她给妈妈打了电话,外婆刚醒,妈妈就塞给了她一些钱,转身就要去忙她的事业。外婆气得把钱扔在了她的脸上。妈妈走之后外婆抽了小马格一个耳光,交代给她:“就算我死了,也不要叫她来。”
过年的时候,外婆喜欢给她梳辫子,匝新的红头绳。外婆自己从来没买过什么新衣服,而会提前给她准备好。旧的棉衣棉裤她都一针一线地补好,她也会给长岁钱。
在马格丽特逐渐涌现的记忆里,快乐还是有的,那些快乐裹夹在外婆衰老的皮肤里,日益凹陷的眼睛里,异常坚韧的性格里,还有对她复杂的感情里……马格丽特很希望回忆起过去,因为她发现人特别可以饶恕过去的事情,也会把可以记起的部分视若珍宝。她只是奇怪,为什么每个记忆里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都那么坚强,甚至有些铁石心肠?
塞宁后来告诉过她一句话:你可以试着把过去归结为一场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