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仓回去时已经是六点钟了。在他坚持留下的一个封套里,放着两张一千圆的钞票,看来就是给我作为鉴定费的。
这两千圆倒是意外的收入。等民子下班回家还有很多时间,当作散步似的走去,路也不能算太远,还是到民子工作的酒店里去找她罢。打定主意,便换了一套衣服,来到门外一看,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晾在那里被雨淋湿的衬衣,在昏暗中泛着模模糊糊的白光。
①上野和神田都是东京的一个区。
走了二丁①路,来到都营电车的停车站上等候着,可是一转念问,忽然又想到今晚民子不知道有没有上店里去。因而尽管等了好久的电车已经来到,但还是没有上去,而是到公共电话的地方给民子的酒店挂了电话。
“民姊姊吗?她今晚在家休息啊。”
接电话的是听得出我声音的一个大店员。电话里可以听到她背后顾客们的喧闹声。
“昨晚上她醉得很厉害,所以今天打电话来,说身体不舒服,不来上班啦。”
我挂上耳机,顺便买了一包香烟,向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搭上了公共汽车。
通过五反田繁华的大街,在小街上再走二三丁,就来到一处冷静的小路上。我弯进了后面的小巷。从一家小公寓的后门走进去,最里面的一间便是民子住的地方。
抑制着木屐的声音走过水泥地的穿堂,眼前是一扇里面垂着粉红布帘的玻璃门,有灯光从里边射出来。她在家。
用指尖在玻璃门上敲了两三下,布帘上民子的身影移动了一下,门轻轻地打开了。
“您给店里挂电话啦?”
①丁,日本长度单位,约等于109 米。民子没有化装,黑黑的脸蛋上浮现着笑容,笑得连齿龈都露出来了。席子上铺着薄薄的被褥,枕头边散乱地放着烟灰缸、茶杯和旧杂志。
“听说,昨晚上喝多啦?”
我这样说着,照例在那只黑漆已经班剥的矮脚小圆桌边坐下来。民子从小茶具架上取下两只茶碗来排在桌子上,一面说:
“是啊。来了三批熟客,各种酒混着喝,醉得不成样子啦。是澄子喊了车子送我回来的。”
不错,淡淡的眉毛下面,眼皮是有些浮肿的样子。那张黑黑的脸庞也带着铁青色,失去了它的鲜艳。我心里在暗忖,送你回来的,恐怕不仅是澄子一个人吧,可是,这种事情,随便它罢。
所以也没有接她下音。
“二万圆钱,一时不易筹措,这儿,拿着先用罢。”
我说着,递给她五张一千圆的钞票。
“给您找麻烦,太对不起啦。”
民子做着“谢谢,收受啦”的表情,把钞票塞进了怀兜里。接着就谈起家常来:什么寄养在乡下家里的十三岁的儿子,患着肺浸润很不容易治啦,又是父亲日益衰老,不能工作啦,这些话,我已经听得很多了,因此也感不到兴趣,只是含含糊糊的随口应答着,一面就打起呵欠来。
“啊呀,倦啦?”
“唔,一直工作到今天早晨八时才睡的。”
“是吗,那么,躺一会儿罢。”
民子把被褥重新整理了一下,走到玻璃门边,从里面上了锁。随即从壁橱里取出了我的一件浆得好好的浴衣。
民子也换上了一身毛巾布的睡衣,在床上躺下后,随手拉了一下电灯的开关。
整个屋子都沉浸在一盏小灯发出来的青光里。民子那肥胖的身子横在旁边,我仿佛受到重压而透不过气来似的,一种虚脱感立刻又爬上了心头。也不知怎么的,我眼前浮现着那两件晾在屋檐下被雨水打得湿透的白色的衬衣。
睁开眼睛,屋子里已经和原来那样明亮了。
民子换上了浴衣,对着镜子在梳妆。
“睡得真香啊,还打着呼噜哩。”
民子一面扑粉,一面望着我说。她那卷曲的头发比过去少了,脸也显得更大了,我仿佛这是新发现似的对她望着。
“最近,工作得很累吧?”
民子那张大嘴裂开着,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现在什么时候啦?”
“八点半。起来了吗?回去啦?”
“嗯。”
“这么忙吗?”
我既不回答说有事情,也不说“没有什么”,就这么起身走了。象干燥的纸头似的没有一点儿粘着感,心底深处只觉得有些焦躁,也许是由于这间屋子大狭窄的关系吧,一种懒散的,混浊的空气,热烘烘的充塞着鼻孔。民子也不来强留我,她弯下身子给我放好了木屐,打开了房门。
“什么时候再来啊?”
她手扶着格子门,低声地问我。
“哦,再过二个星期吧。”
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暗忖:和这个女人也快分手啦。民子那皮肉松弛的大脸盘上,虽然也默默地露出了笑容,但她的心里一定也有着和我一样的想法的。
我抑制着木屐的声音,走出了公寓的后门。
在黑色的屋顶与屋顶之间的狭窄的天空里,可以看到几颗星星。后街上站着三个男人,同时都向我这边望着。一直等我走到外面的小路上,我觉得他们的视线始终被我的木屐声吸引着。我暗自思量:他们对这样一个和女人相会之后从公寓的后门走出来的、形容消瘦而头发花白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又有些什么想法呢?
来到小路上,一阵凉风迎面扑来,直吹进我的心里。天空里的星星也多起来啦。
只觉得刚才那种虚脱感,现在正在一点儿一点儿的消失。已经松弛的东西受到了凉风的吹拂,似乎又在凝固起来了。
小路的一边是一间接一间的低矮的屋子,另一边则是用石块砌起来的悬崖。在那些较高的地方,并排着灯火明亮的大户人家。小路上难得有几个男女走过。我一面走,一面心里还在盘算:决心和民子分手,总是一件好事情。
走出这条寂寞的小路,来到了热闹的大街上。到处的店家都还开着,店里的人们静悄悄的动都不动。我踏着投射在道路上的灯影向前走着。任何一个人的生活似乎都比我好,但任何一个人看上去都和我一样地忧郁。在这种大街上走着时,我的感觉好象是走在一条过去不知经过过多少次的同样的街道上一样,那是朝鲜的京城?
还是山阳地方的什么街道?
忽然,我看到街道的右侧有一家相当大的旧书店,靠门口的地方,《全集》之类的旧书堆得象一座座小山似的。通过宽阔的书架,可以一直望到里边。我信步走进了这家旧书店。
已经很久没有跑旧书店啦。我的目标是肯定的:专找排列着美术书的架子。无论哪一家书店都一样,这一类书集一般都是放在最里边靠近帐台的地方的。我一站停下来,在一边坐着的老板娘,睁大着眼睛在打量着我的风采。
这一家店里收集的美术书相当多,可是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不过,我面对着这种书籍时,心情却会随着发生另一种的变化。这可以说是本性吧,也是一个做学问的人的习性。
尽是些不值钱的书。可是,这里面却有五部本浦奘治的着作,不知是谁拿出来卖的。书脊上的字迹已经退色,但都是一样的字体:《古美术论考》、《南宋画概说》、《本浦湛水庵美术论集》、《日本古画研究》、《美术杂说》。如果仅仅是一册二册,那我也许就和过去一样,只是嗤之以鼻而不加一顾了。可是,本溥奘治的着作竟是五部一套地排列在一起,这可把我的目光吸引住了。
是谁的藏书,为什么要卖给旧书店,这当然都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本浦奘治的业绩竟然这样放在旧书店里承受灰尘,受到顾客们的冷眼,这才是我最感兴趣的事实。
我把里面的一本《古美术论考》抽出来,沉甸甸地托在手里一页页地湖着。几乎看不出一点儿被人读过的痕迹。可是原来的藏书家尽管没有读过,我却对于每一页的内容似乎都已暗记下来似的非常熟悉。在每一行铅字里,似乎都浮现着一个低矮的老头儿的姿态:细小的眼睛里放射着冷光漂亮的白胡髭下面,永远浮现着讽嘲性的笑容。
在最后一页的里侧印着着作者的介绍:
“生于明治十一年①,毕业于帝国大学。专攻东洋美术。文学博士、东京帝大教授。东京美术学校教授,日本美术史学权威。帝国学士院院士、古代神社寺庙保存会、回宝保存会委员。着有《南宋画概说》以及有关日本美术史等着作甚多。别号湛水庵。所作随笔颇多。”
在这仅仅一页百来个字里面,塞满了湛水庵本浦奘治的光辉灿烂的履历。不过这本书还是他生前出版的,因而里面还漏了一条:“没于昭和十八年②”。同时还应该再加一条:“贯串大正、昭和的日本美术界太上皇”。更进一步,至少在我的眼光里还必需追记一条:“把宅田伊作 ①1878. ①1943.关在美术界门外的人。”
我的一生,可以说就是被这个人所埋没的。
一头乱蓬蓬的班发,一袭皱巴巴的单衣,一双木屐——我之所以落得这般寒他的样子,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文学博士本浦奘治造成的。
如果不是遭到本浦奘治教授的嫌忌的活,我现在大概是在哪里的大学里担任讲座,书也写得不少了。如果我获得了本浦教授的知遇的话,现在也许早已代替了岩野佑之的地位,当了东京帝大或美术学校的主任教授,成了美术界的权威啦。岩野和我是东京帝大美术系的同期同学。不是我自夸,要讲学习成绩,我不知要比岩野高出多少哩。这是连本浦教授自己也承认的。
当时我还是一个学生,但已经和一个女人发生恋爱而同居了。本浦教授对此非常不高兴。
“这种下流的家伙,简直没有办法。”
据说本浦教授曾经向人讲过这些活。从此以后,他就对我疏远了。可是,难道说这真是如此不道德的事情,而可以成为他疏远我的理由吗?
我是真心爱这个女人的,而且准备和她结婚的。
正是教授自己才是一个没有道德的家伙,他把赤板的一个艺妓弄回去作了小老婆哩。
我大学毕业时希望能留在东京大学当一名助教,想作为一个学徒而继续进行研究美术史,但结果未被收容。但岩野沽之却当下就被留下了。
不论是京都帝大,东北帝大、九州帝大,对我都表示了拒绝。
没有办法,我就报名志愿在博物馆里当一名候补鉴查官,如果一开始不行的话,就当一名雇员也可以。可是不论东京或是奈良,到处都不行,一切属于官立系统的地方,都把我拒之于门外。本浦奘治的势力范围,不但包括文部省和宫内省,几乎达到了全国的一切机关。不仅是官办的系统,甚至在私立的大学里,也都布置了他的弟子和喽罗。
如果受到本浦奘治憎恨,在学术界绝对没有出头的日子,我一出学校就已体验到了这一条铁的法则。
本浦奘治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势力呢?这是不难解说的。古美术品的收藏家多数是从祖上传承下来的诸侯贵族,这些贵族多数是具有政治势力的。此外还有财间和职业政治家。这种上层势力把这个古美术学界的权威、国宝保存委员会委员本浦奘治看作了不起的宝贝,而本浦奘治也就充分利用了这种机会,造成了今天的地位,这也是当然的结果。他是美术行政方面的太上皇,即使在文部省方面,和他对立的人是绝对没有活动的余地的。各校的美术教授、助教授、讲师的任免,没有他的同意是不能实现的。说得稍微夸张一些,他等于是这一方面的文部大臣。
这位本浦奘治为什么要排斥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青年学徒呢?不用说,所谓与女人同居等等,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事实上,我接近了他所嫌恶的津山孝造教授,因而触痛了他的逆鳞。正就是由于这种原因,我只得流浪朝鲜,口国后也只好在乡下城镇里转来转去,以至到今天虽然年逾半百,还只好做一个古董商的商量对手,给二流出版社的《美术全集》之类编辑一些附录宣传品,给展览会的展品制作一些解说,或者是写一些杂文之类的东西,赖此糊口而已。
使我的生活陷入今天这种凄惨局面的基本原困,就是这个本浦奘治。
——我把那本书放还到架子上,拖着木屐啪嗒啪嗒地走出了旧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