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内已有几人在等待。
其中便包括远威侯府的宋二小姐宋嘉。
宋嘉经常听说清河郡主。
她早些年开始追求淮王,同淮王这个称号捆绑在一块儿的就是清河郡主。郡主离开上都多年,但都城内从未少过她的传闻。有说她美丽的,有说她尊贵的,说的最多的便是她与淮王青梅竹马,日后一定喜结良缘。
宋嘉她哥便是说这话的人之一,日日夜夜在她耳边念叨,要她别痴心妄想。
宋嘉不信。
她才不是痴心妄想呢!
小时候的事长大了谁还记得?青梅竹马怎么比得过天降?清河郡主去了北州这么些年,谁知道现如今是什么样?她小时候是很漂亮,但北州那是什么地方,黄沙漫天,风吹雨打,指不定长歪了!而且她一身的病,指不定就病恹恹的!
因此一听说清河郡主要入宫,宋嘉就开始死缠烂打求姨母带上她。原本她也没想姨母会同意,还在拟定偷偷爬墙去看的计划,结果姨母居然同意了。
所以她此刻就在这儿等着清河郡主进来。
她倒要看看情敌长什么模样。
约莫半刻钟,
先进来一个藏蓝衣袍的内监,这便是快到了。
宋嘉微理衣袍。
朱色宫门外传来脚步声,先看见一双浅粉色绣鞋,从上望去是碧绿的裙与一张清秀的脸,美丽是有,不过了了。
宋嘉心想盛名之下不过如此。
哪想下一刻那双粉色绣鞋停了下来,朝外头伸出手,搭在她掌心的那双手肌肤莹润白皙,手指修长美丽,指尖削葱洁白。
宋嘉一双杏眼睁得溜圆,再也没办法挪开眼。
她无法想象能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会长成什么样,在她睁圆的眼睛里,少女如画眉眼缓缓展露。
眉是远山,眸是清雾,桃花眼似有情还无情。
少女穿着一件织花月白宫裙,那颜色有些挑人,穿得不好便显得人黑,可穿在她的身上只让人觉得美丽圣洁。她柔顺漂亮的长发挽成堕马髻,金累丝穿珠蝴蝶簪插在她发间,那一根簪子宋嘉见过,价值百两,自然,她衣袍的妆花缎也很值钱,她纤细雪白的脖颈上带着的那一个赤金镶玉璎珞圈也很值钱,白皙柔嫩手腕上的绿宝石牡丹镯子更是价值不菲。
但钱不钱的不重要。
她的美貌令人愿意一掷千金。
宋嘉胸无点墨,无法评说这样的美貌。
她只是想起自己这几日在看的话本子,里头有一个女角色,是月宫仙人,也是所有人心中不可抹去的颜色。当时宋嘉还觉得离谱,世上真会有这样的美貌?只消多看一眼便要人将心将一切全部双手奉上。
现在她觉得是真的,本人就在她眼前。
她输了。
但又没完全输。
她现在有了新的情敌。
为什么淮王能同仙女做青梅竹马?
为什么日后他还能娶一位神仙贵女做妻子?
拔剑吧。
……
崔昭如刚进殿便感觉到了这种奇怪的目光,先是打探,然后是醋溜溜的酸味与欲语还休的缠绵,她朝那边看了眼,发出这样奇怪目光的居然是个蓝衣少女,少女同她对视的一刹那便红了脸颊。
有些子奇怪。
不过崔昭如也没多想,她望向主座上的老太太。
那是她嫡亲的外祖母,也是大徵太后。
太后在她进门时便站了起来,双手颤巍巍朝着她展开,与平常人家阔别孙女的普通老太太一般,丝毫不顾及尊贵体面,只想将外孙女拥入怀中。
崔昭如知道,外祖母这样明显的偏爱会教人不平。
远的不说,近的,堂下几个皇子公主里头,她就隐晦感受不平的目光,多半是觉得她一个臣女如何比他们要尊贵。
可那又如何,她总不能因为别人不开心便抗拒亲人的爱吧?
在一众隐晦记恨的目光里,崔昭如直直扑入太后怀中。太后拥着她哭了好一会儿,还险些将长公主拉进来一块哭。
最后还是卢贵妃说的开解的话。
“太后娘娘可真是,一来便霸占郡主,让妾身这个做姨母的多看一眼都不成。”
卢贵妃是范阳卢家的女儿,太后也出自范阳卢家,两人是姑母与侄女儿的关系,牵扯起来,崔昭如确实可以叫卢贵妃姨母。
卢贵妃性情活跃,同长公主一道劝太后止住了眼泪。
接着太后便问了许许多多崔昭如在北州的事,崔昭如事无巨细,一一答复了。这时候她倒没有什么不耐烦,是家人关心她,又不是刑讯。
聊了一会儿,忽然有个穿藏蓝袍子的内监走进来。
说是皇后求见。
崔昭如对这位皇后还很感兴趣。倘若太子只是傀儡,那能造一具傀儡的皇后会是多厉害。
不过太后与长公主似乎并没有想让她同皇后见面的打算。在皇后进来前便要宫人领着崔昭如出去玩。
卢贵妃也点头,“宫里头广玉兰开得很好,阿绪记不记得路?”
崔昭如摇头。
卢贵妃便指着那个蓝衣少女对崔昭如说,“这是你宋家二姐姐,这阵子她总来宫里,让她带你去玩吧。”
宋家二小姐。
那不就是宋嘉,痴恋谢辰行的那个?
依照崔昭如的经验,痴恋某个人往往最了解某个人,正好能从她口里知道些谢辰行的近况。
崔昭如点了头,与宋嘉一道出去。
从宫里头出来的也并非她一个人,还有几位皇子公主,适才在殿中没有说上话,便有人停在崔昭如身边叙旧,是个带着很含蓄、目的性又非常明显的笑容的男子,他同崔昭如说,“表妹可还记得我?”
崔昭如打量了一眼他绛紫色的衣袍,试探道,“大表哥?”
男子眼睛一亮,“表妹果真是好记性!我也很想念表妹。记得那时候表妹最爱杏仁茶与桂花糕,我宫里正好备着,表妹不如与我坐坐,正好说些北州的事,燕西十四州失守实在是我朝一大憾事,我正想着哪日去夺回来!表妹同我说了,我也好早做打算。”
崔昭如就听他说自己的宏图霸业,一句话也插不进,等他说完才能开口。
她抿唇皱眉,漂亮的桃花眼中满是鼓舞,在大皇子的期待的目光里说,“人算不如天算,表哥不如现在就出发,夺回燕西指日可待!”
大皇子的豪云壮志被卡在喉咙里。
天可怜见,他只是奉命与清河搭话,想在少女面前立个好形象而已。
崔昭如则拍拍他的肩膀,“表哥若是实在害怕也无妨,我收集了不少北州的书,明日就给你送过来。”她记得大皇子最不爱看书。
果不其然,大皇子期待的目光没了,整个人同没了日光的向日葵,失去生机。
崔昭如则立马带着宋嘉跑路。
她就知道长大后再入宫会有这些事。
往年送来的书信里就总夹杂着几个皇子的情书。说是表哥表妹年少无知的担忧,实际上就是想同她深入了解。可他们也不是真喜欢她,只不过眷恋她的家族。
毕竟那些情书是在她父亲打败北蛮夺回燕淮被封骠骑大将军时才与日俱增的。
……
世上像她这样想的人其实不算多。
女子嫁人总是和家族联系在一起,敬畏你的家族便是敬畏你,这没什么不一样。
崔昭如算得上比较离经叛道的一个人。
也许是天生,又或许是同她在北州生长这么多年有关,她就觉得人是人,家族是家族,是该有牵扯,却不该有违背人本性的牵扯。
总之她的想法与上都大部分贵女不太相似。
不过她并不会因为自己不同而额外掩饰。
她不一样又如何,谁能杀了她?依着身份,那些人就算不满,在她面前也只能细声细气说的她讲得对。
宋嘉便是如此,她甚至好像还有话想说,可又一直没开口。
崔昭如只当不知道。
直到一个宫女撞在崔昭如身上。
崔昭如满不在意只叫人小心一些。
之后。
宋嘉才开了口。
她有些不大好意思,细声细气说,
“既然郡主觉得家族纷争不能违背人的本性,那您能不能去救一个人?”
“嗯,可能和崔家和贵妃都不太合,但如果不救他,他可能就会死掉,而且他也没做错什么错事,就是被牵连了……”
崔昭如不是很能理解她话题的跳跃性,她还以为宋嘉得说既然如此能不能将谢辰行让给她之类的,毕竟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
不过她大概明白宋嘉的意思,抬手打断她的话,问,“你说的不会是太子吧。”
宋嘉低着脑袋,“对……啊,我也知道不太好,可是太子殿下真的太好看了。郡主你相信我,他绝对没有害你和贵妃娘娘的的意思,他是一个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
这本来同宋嘉没多大关系,只因太子实在太好看了,要一个好看的人死掉,她一生都会良心不安。原先她是没办法,现在崔昭如出现了。能从盛宠的卢贵妃手下救人的人并不多,崔昭如算一个。崔昭如放过冒犯她的宫人,又说了那些话。
由此可见崔昭如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
既然她自己觉得人是人,家族是家族。太子没做什么对不起崔家的事,去救一下,应该没什么吧?
宋嘉生怕崔昭如不乐意,细声细气地说,“如果郡主愿意去救太子,我可以告诉您淮王的秘密。”
崔昭如原本有些犹豫,按照她的想法太子不可能死,太子若是死了,皇后寻谁做傀儡,用谁膈应贵妃?既然不会死,她便不是很想掺和进这些事。
但一听宋嘉这话,她就来劲了。
谢辰行的小秘密,这不正好能用来报小人书之仇吗?
何况她其实也见不得好看的人死掉,去看看总不会有什么,若没什么大事偷偷走掉假装没有去过便好了。
于是崔昭如答应了宋嘉这个无理的请求。
在她答应后,宋嘉马不停蹄领着她朝目的地前进,一路上穿花过柳,是与广玉兰树截然相反的地方。
崔昭如有些疑惑,问道,“他不是在谢春院跪着吗?”
宋嘉走在前头,点头,“是了,不过那是早上的事了。”
她一面走一面说,“淮王惊马,疑与太子有关。贵妃娘娘上诉给陛下,陛下便令人责罚太子。郡主也知道,陛下不喜欢太子,随便寻个理由责罚也很正常。原本这事就算完了,可贵妃娘娘不乐意,想要置他于死地,现如今人已经被在重光宫罚跪罚紧禁闭,贵妃娘娘说那里人迹罕至,可偷偷弄死。”
崔昭如皱眉道,“你这是打哪儿听见的?”
宋嘉:“贵妃娘娘的床底,我那日正好在同人玩捉迷藏,不小心听见了。”
崔昭如暗自记下,日后同人商讨见不得人的事,一定得检查床底。
两人最后停在一颗梅树后头。
初春的时候,重光宫的梅花已经谢去,在其他春花争巧夺艳里,梅枝枯萎残败,显得异常可怜。春风吹拂而过,仿佛沾染冷冬的寒。崔昭如不由得拢了拢白狐绒的斗篷。
她是很怕冷的人。
这个地方同其他照在春日阳光下的地方相比,凄冷又寒冷。
“在那儿!”宋嘉寻到了人,语气兴奋便要往那边去。
“等等。”
崔昭如拉住她的衣袖,低声同宋嘉说。
那里确实有一道玄色背影,可又不止一道玄色背影,太子身边围着好几个陌生的少年,最再外方又有不少的内侍。
人太多了。
崔昭如不想要旁人知道她来这里。她与太子本该是不相干的人,即便要救也得偷偷的。何况,刚才那些话都是宋嘉一面之词,她还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人隐在梅花树下,看着前头一场大戏。
崔昭如捧着青枝拿来的汤婆子,暖意沁入心扉,听人说话的声音也更加清晰了。
她最怕冷了。
那几个陌生的少年趾高气昂、嬉皮笑脸,似乎将什么玩意扔在太子身上,表情非常不屑,说着,
“让你害五郎惊马,这就是下场。”
“对,五郎都不能去比赛了,你怎么还能活着呢?”
……
这简直就是纨绔本绔。
谢辰行就同这些人玩吗?难怪会送她小人书了。
崔昭如皱下眉头,不知太子是否开了口,几个少年更为不屑狂妄,其中一个直接将脚踩在太子肩头,说道,
“你就是皇后的一条狗?还真以为自己是太子呢?”
“皇后没本事,王家早晚垮台。不过估计你是看不见了,毕竟皇后有了新的傀儡,人不要你了,你搬到这地方,还真以为自己能回去?”
新的傀儡?
难怪太子能被他们欺负了。
崔昭如原本无法理解的事在此刻得到答案。
又起风了。
清风将枯叶卷落在她金丝蜀锦织云翘头鞋上,她拉着宋嘉的衣袖,宋嘉早在纨绔向太子扔东西的时候就有些忍不住想要冲出去阻拦了。
但她不能令宋嘉出去,她也不能出去。
太子是很可怜,可若她出被瞧见了,许多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会给她父母亲带来许多麻烦。崔昭如不愿意将麻烦事加在亲人身上。
直到变故初生。
踩肩膀的纨绔手持长鞭,指着围在太子面前的侍仆。
“下人维护下人,真是好玩。”
他阴阳怪气地向太子说,
“太子殿下,你这下人随意插嘴,不懂规矩啊,臣来帮你,教训教训他。”
他一鞭子将侍仆打倒在地。
只是一鞭子,侍仆身上的血便没有停过,就着破布衣裳往下流淌,不过几息就将干燥的土壤染湿。
崔昭如一眼看出那是北蛮传来的虎头鞭。
北蛮的东西最是残忍可怖,虎头鞭可称其中之最,看上去普普通通,可鞭上倒钩无数,造成的伤口会永远存在,三鞭子下去无人生还。
这便是人命关天的事了。
眼看太子将侍仆放在后方,鞭子要往他脸上落的时候,崔昭如立刻站了出来,呵斥道,“大胆!”
她站在梅花树下头时是瞧不见人影的,此刻骤然出现,仿佛从天而降,将几个纨绔吓了一跳。
“什么人!”
后头的纨绔怒斥道。
待看清人的模样,其中便有一个孱弱的声音,似乎说了个‘清’字。
话没说完,挥鞭的纨绔极大的声音将一切笼盖住,他照常眉眼不屑,说道,“小娘子哪家人,从没见过,怎么这样爱管闲事?”
崔昭如这些年不在上都,他们不认识她才是应该的。
但自报家门有些奇怪。
她朝后方看了眼宋嘉。
纨绔们倒认识宋嘉,问道,“宋二,你怎么在这里?”
宋嘉素日不喜欢同他们来往,为了追求谢辰行才和他们好好打招呼,现如今不一样,她有别的神仙了,根本不需要再讨好他们。
她高昂着头,没理会几个纨绔,只向最前面拿着鞭子的那个说,
“卢真,你好大的胆子,敢说清河郡主爱管闲事?”
清河郡主这个称呼在上都贵族圈中比公主皇子还要管用。所有人都知道,太后、皇帝是如何疼爱她,长公主又是如何无原则纵容她。只要她做的事,没人敢议论对错。所有人都想要讨好她。
果不其然,纨绔们一听称号,眸光瞬时间就变了。围上来想关切关切崔昭如,崔昭如却抬手道。
“人多了闷得慌,你们赶紧走吧。”
她不大好责罚他们,只能让人离开。
眨眼的功夫,热闹的场地只留下枯梅与带血的少年。
被虎头鞭鞭打过的侍仆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只有他的主人还笔挺地跪着,是了,即便出现崔昭如这个外人,太子也没站起来,只是仰头看向崔昭如,那一张白净斯文的脸上有一道细碎的伤疤。刚才虎头鞭挥过时,殃及到了他的脸,这便是证据。
也不知道会不会毁容。
崔昭如心想。
“多谢郡主。”太子的声音清冷而平和,不似沉雪犹如清风。
崔昭如道,“太子殿下不必多谢,我遣人送你回宫医治吧。”
可别在脸上留下伤疤,不然这么漂亮一张脸就毁了。
她抬手便要将青枝找太医,又令其他侍仆去找轿辇。依照她看,这人是没办法走动的。然而在她开口之前,青年又说,
“郡主不必费心,我……孤在这里很好,待会有人会来,郡主还是先行离去吧。”
他一边说,脸上伤口一边顺着他明晰的下颌线往下滴血,不仅如此,他袖间也有血淅淅沥沥往下流,同他那个侍仆一起,似乎要将整块土地以血水淹没。
就这样却还说自己很好?
好什么好,明明就是不想同她有牵扯。
也还,她也不是很想同他们有牵扯,救了人已经算好,之后的事便要他们自己解决好了,想活的人总能活下去的。
崔昭如轻咳了一声,正要开口说离开,却见这面容斯文的青年骤然晕倒。
他跟那朵垂落在她鞋上的枯梅一般跌落在她的脚前。
崔昭如止住步伐。
作者有话要说:狗砸:卖惨的第一天,骗取老婆心进度1%,天算不如人算,伟大的老师说过人定胜天、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一定要努力努力再努力,搞垮天定良缘、一见钟情等命理恋爱,走科学的社会主义道路,拒绝迷信封建。
女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