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退手下,顾逊跟着凌定风下长梯,一旁候着的小厮立马跟上扶住他替他遮雨。
两人并肩而行,凌定风从内室出来便紧绷着脸一言不发,低头看路。
石阶上有只青虫在水洼中挣扎,顾逊凝视片刻,一脚踩去,冷不丁出声,“凌将军可否想过,衡门上这么些人想要藏好,无论是在哪里,都一定有人帮忙。”
听他说完,凌定风思忖一番,道,“你的意思是,祁县有内应。”
顾逊悠悠回话,“是不是内应这可不好说。”
紫禁卫本是专门替太子殿下在做些见不得光的脏活累活,是以顾逊对朝政之事并不十分了解。但单将衡门这事拎出来,有些脑子的人便会联想到内应,他不知凌定风是没想到这一层,还是没有言说出来。
讲到这儿,多的顾逊也不愿再说,他看着凌定风冷凝下来的铁面,竟慢条斯理勾唇笑道:“话又说回来,其实我可以帮你走一趟找州牧要封城令,不过....”
他话锋一转。
“毕竟州牧说的没错,剿匪终究是你的差事,这差事干得好坏,凌家的前途也在你。”
久在泥里却一朝得势之人,总要显摆自己的权力,顾逊就是这样的人。
他小时候曾衣不蔽体在上京街头沿街乞讨,看过凌定风前呼后拥驾马而行,现在见他失势如过街老鼠人人避之不及,顾逊心中涌上丝丝快感。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走至衙署外门。
“我还有其他差事,就不与凌将军一同回营了。”
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替太子殿下抓回乔莺。如今已探到五皇子身边的阿左也在寻,那就更不必浪费时间在与凌定风纠缠剿匪一事上。
衙署旁三层高的酒楼来往之人依旧络绎不绝。
雨势绵延,渐渐大了。
正落下的雨滴穿过层雾,细碎如丝,轻柔拂过高处树叶,落在一生满茧的大掌之中。
伸手去接雨的少年一袭儒生青衣,帽檐压低,懒散靠着凭几。他点了些茶与果子,侧过头似是在看雨雾之景,但遮在斗笠下的双目却牢牢盯着衙署门口交谈不甚欢的凌定风和顾逊。
谢枕舟没料到还能得到意外之喜——再次碰上顾逊。
前几日方县丞递消息给薛如之,只说凌定风要上拟搜城领令,身旁还跟着位不知是什么身份的大人,两人关系看着并不和睦。
看来方县丞口中那位不知身份的大人就是在紫禁卫担任统领一职的顾逊。
谢枕舟终于知晓为什么凌定风要派人到衡门通风报信,他定是被顾逊压一头压急了,想借衡门的手下下顾逊威风。
这样看来,暗中追捕乔莺的有两拨人。
一个是听命于太子的紫禁卫,而另一个是尚不清楚究竟由谁派来的蓝衣刺客。
但唯一确定的是,乔莺知道他们两人都在捉她。
所以乔莺才那么怕见到他们,在小潭边见到紫禁卫吓得披不稳蓑衣,在灯会上瞥见蓝衣男子掉头就走。
他沉思垂首,手握的清茶已经半温不热,鬼使神差想起那夜乔莺轻握住他的手,好似还能感受到她手上的灼热,手中茶盏也跟着烫了起来。
那时她说:“谢枕舟,不能去医馆。”
他不得不承认,听到那声谢枕舟,他心中是有一刻动容。
“客官。”店小二的一声呼唤让谢枕舟回神。
“您要的桂花茶饼已经包好了。”
闻言,他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铜币,店小二笑眯眯接过,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周围喧闹声不断,青天白日,几个赤膊大汉划拳喝酒,期间还大放厥词,议论起凌定风来。
“你们知道那个来剿匪的凌将军吧。”
“但凡在上京有点关系的呀,都知道他就是个草包。嗝。只可惜凌老将军征战沙场四十余年,何等铁汉,生出这么个软柿子。”
“外人不是都传,陛下赐婚公主他都给拒了。
“诶!还不是因为他钟情那位未婚妻。”
“这么说也是个情种。他未婚妻不是乔家那位吗?”
那人说着直摇头,“真是克父克兄,又克妻。”
......
妻?
她算他哪门子的妻。
谢枕舟轻嗤一声,听了两句便不再听,在盘中捡起粒花生扔进嘴里,侧过头去看远处衙署门口二人,他们口中克父克兄,又克妻的凌定风正收起伞欲牵马离去。
几乎是同时动作,谢枕舟拿起手边油纸包起身,下阶梯时,刚进来不久的斜后座那位青年也随之站起来。
谢枕舟余光瞟到这个小尾巴,置若罔闻。
他神情不变,将茶饼挂于腰间准备将其甩掉,却蓦地想到什么,心中一沉,顾不上跟踪他的小尾巴,也顾不上要捉凌定风的计划,快步往回跑去。
那青年要跟上,却被店小二拦下,店小二手中提溜着一锭银子,委屈道,“客官,您这给的银子好似是假的,我怎么觉着拿在手里分量不对...我也就是一打杂的,您可别蒙我...”
乔莺不知道谢枕舟是何时离开的,只记得尚在入眠时有人戳了戳她脑袋,告诉她早膳在锅里,新买的衣裙在桌上,她稀里糊涂应声。
醒来后乔莺果然看见一套整洁的藕粉色素裙叠于木桌上。
在屋子里洗漱完毕后,乔莺抻了抻酸痛的胳膊腿,撑起伞,慢步走至伙房。
风炉里还留有余炭,她抬手掀起锅盖,一团白烟跟着往上冒,两碗热粥几个馒头在水中温着。
她看到两碗粥,这才想起屋子里还有另一人,于是推门去问李魏,“魏先生,您吃过了吗?”
李魏坐在床榻上摇摇头。
“那您等我把早饭拿过来。”
一只手拿不下,乔莺来回两趟,才将碗筷在偏房桌上摆好。
她要端粥去床边,李魏摆手拒绝道,“我在桌上吃就好。”
李魏腿伤严重,仍不能自如活动,只能勉强撑着下床,走不了两步便要歇着。
知道乔莺劲小,身子板弱,他这回没再让她帮忙,自己扶着床栏慢吞吞走至桌前坐下。
桌上的粥和馒头是谢枕舟早早买好的,又在炉子上用火温着,现下还冒着热气。
趁端碗的空隙,李魏看清她手上的伤,沉思片刻又将视线挪至她恬静的脸庞,少女容貌姣好,弯弯柳叶眉下一双眼睛明净清澈看着他,只是卧蚕处染着几个淡淡紫色的小血斑。
他道:“听公子说白姑娘前两日高烧,现下好了吗?”
“已经好了。”乔莺捏起勺子,低头自顾自喝粥。
李魏听她声音沙哑,且面上毫无血色,就知她的病并未痊愈。
他含着笑从壶中倒了碗温水递给她,仿佛长辈一般嘱咐,“这段时日连日阴雨,你可别以为高热退了就没事了,还得多注意些。来,喝杯热水清清喉咙再用饭。”
窗外传来泠泠水声,是雨顺着纸窗往下流发出的声响。
乔莺看了看碗中清水,又看了看他,接过后轻道了声多谢。
比起旁人递来的善意,乔莺更习惯于接受恶意。
只因自小也没什么人对她好,她不知受了这好意该如何回馈,却深刻清楚被人欺辱该如何还击。
她下意识抿了口水,见盛着小菜的碟子离李魏有些远,他夹起来费劲,乔莺伸手正打算往李魏手边挪挪,又听一旁他中气十足道,“白姑娘这一行是要去哪里?”
此话一出,乔莺碰上陶碟的手微顿后收回,她彻底明白他适才的热络举动只是为了从自己这里套话。
她表情淡下来,睫羽低垂,说,“我跟着谢公子走,他去哪儿,我便去哪儿,这问题您该问他才是。”
跟方才比起来,她的语气有几分疏离。
李魏接着道:“不瞒你说,我与公子有些误会。”
乔莺放下手中汤匙,神情认真盯着他,等着他说下文。
“我想补偿他,多照顾照顾他,可他不肯给我这个机会。”李魏惭愧笑笑,他鲁莽惯了,难得求人,“我只想问问他要去哪儿,好能在暗中保护。还希望白姑娘能告知我,我绝不会在公子面前提是你所言。”
乔莺竟听出些卑微之意。
“既是如此,我若与您说了,谢公子肯定会怪我。”她摇摇头,“我不想做让他不高兴的事情...虽不知道你们生了什么嫌隙,但谢公子愿意救下你,就说明并非恨极了你。”
李魏追问,“你们是如何救下我的?”
“那夜寒衣节灯会,谢公子带我去医馆,正好瞧见你躺在医室里……可他同我说你伤害过他。”
她的表述还是太委婉,将想杀他变成伤害,乔莺接着说,“魏先生,你做了什么恶事吗?”
李魏不知谢枕舟竟告诉了她这么多,一时哑言,“我...”
正是时,院外传来一阵不徐不疾的敲门声将他解救。
李魏如释重负道,“是不是公子忘记带钥筏。”
乔莺先是愣住,随后僵硬地点点头起身,取下挂在墙上的青柄伞,说,“应当是的,我去给他开门。”
她反手将房门阖上的一刹,淅淅沥沥雨幕那头的敲门声让乔莺感到阵阵砭骨之寒。
谢枕舟即使没带钥筏也会翻墙而入。
酥雨纷纷,清冷而湿腻,乔莺站在廊下抿了抿无意落在唇上的雨珠,思考着来人是太子的紫禁卫还是秦照的阿左。
敲门声不断,每一下都让她心如擂鼓。
若是不开门,门外之人便会闯进来,谢枕舟不在,仅凭行动不能自如的李魏一样挡不住。
说不准还会暴露身份,谢枕舟知道后也不会再救她。
总之她对太子还有用,被紫禁卫捉了,他们也不会立马杀了她。
只要来的不是阿左就好。
一念头及此,她从发间拔出金簪,在掌中攥紧。
她撑开伞骨,踏上石板小路,从天而降的雨滴滴答落在油纸伞面,凝成一条水纹缓缓向下,于空中又与雨丝混合在一起,缠绵砸在地上。
乔莺在思绪纷杂中颤着推开门。
眼前赫然出现蒙着面的阿左,他站得笔直,表情严肃凝视她。
今日他着靓蓝色劲装,露出的那双眼含着冷意。
乔莺也盯着他,没说话,回头望了眼落满雨的院子。
“别看了,那少年不在。”阿左开口提醒道。
原来,他已经在暗中蹲守着她很久,又或许那夜灯会阿左是看见她了的。
乔莺捏住青色伞柄的指节泛白,自知这次大概是难逃,她强装镇定,语气极轻,“所以呢,你要杀了我?”
偏过头去看,阿左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皆掩着面,但不难猜出是出自秦照府上的。
乔莺冷冷一笑,“那就在这拔剑吧。”
“殿下要留你一条命,不然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阿左平静道,“我已经查清楚,你父亲在下狱前花重金请了凌道阁的人保乔大小姐平安,并非是你。现在有两条路子摆在你面前:要么,你与我走;要么,拖到他回来,我将此事真相告诉他。”
事实上阿左深知自己不是那少年的对手,等那少年来了,便是告知他真相——从头到尾乔莺都在冒名顶替乔芙的身份,恐怕也不一定能将人带走。
阿左定定看向她,他在赌,在赌乔莺会不会因为害怕暴露身份而跟他走。
他不急,亦不躲避她愤恨的视线,“乔莺,你选一个吧。”
许久没人叫她的真名,乔莺生出些恍惚之感,只觉得或许这么多天的努力都白费了。
她尽力在装乔芙,尽力去躲他和紫禁卫,甚至尽力去想办法让谢枕舟喜欢她。
这一刻乔莺认为自己这些行为太过可笑,只要阿左一朝谢枕舟开口,她做的所有努力便功亏一篑。
两人无声对峙的同时,在偏房里用饭的李魏高呼出声,“白姑娘,是公子回来了吗?你怎么不出声?”
无人应声。
青石上枯叶被风雨吹得沙沙作响,身后屋子里又传来李魏略带疑惑的声音,“白姑娘?”
良久未有人回应,李魏越想越不对劲,放下手中馒头,撑起身扶墙,一面往外挪,一面喊,“白姑娘!”
等他蹒跚着打开门往外看,院子里空荡荡,只余大门敞开,冷风穿堂。
阵雨狂扫过的巷头街尾已无人烟。
哪里还有粉衣少女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开始入V啦,感谢家人们这么久的包容,这两天等我捣鼓明白抽奖活动,回馈一下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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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狂跋扈郡主X阴沉狠辣恶犬】
宋幼清是故去长公主独女,身份极尊,在京城呼风唤雨,兴风作浪,亦无人敢招惹。
可近日父亲从乡下带回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兄长”,让她沦为京城世家笑柄。
回家第一日,她用茶盏狠狠砸在他头上,咬牙切齿骂道,“野狗。”
少年额角鲜血流满整张阴郁薄冷的脸,他咧嘴笑了笑,随后抹了一手血塞进宋幼清嘴里。
自此以后,两人结下梁子。
宋幼清命人打断他的手,带头欺辱他,处处与他作对。
到最后,她发现自己并非父亲的亲生女儿。
这事原来萧定早已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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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定自幼和母亲在山间相依为命。
他知道自己有个在京城做大官的父亲,也知道他与母亲是被丢弃的。
母亲病逝后,萧定怀着满腔恨意回了萧家。
没见到母亲口中恶毒不堪的长公主,却见到了同样跋扈的宋幼清。
她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口口声声喊他“野狗。”
天山连雨,满殿灯影。
萧定大手扣住她下颌,强迫她抬眼对视。
“那殿下好好看清楚,接下来我这条野狗要对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