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寒衣节,月如玉悬挂天边。
昨夜下了暴雨,青石路上还潮湿着,一条长街上灯笼高高挂满,扭曲地映在地面水洼中。
乔莺小心谨慎跟在谢枕舟身侧,尽量避开这些水坑以免鞋底被沾湿。
寒衣节也称十月朝,这节日在上京时人人缄书冥褚,上坟烧寒衣,可到了祁县便成了众人一起围火祭祀,竟还开起了灯会。
即使没到穿袄子的季节,路上皆行人穿着薄薄的棉衣,别着祭祀专用的面具,景象好不热闹。
比不得上京繁华,但胜在尘世气息浓郁。
乔莺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面上冰凉的青兽纹面罩,侧头去看谢枕舟,他身长七八尺,今日依旧穿着一袭黑袍,左手习惯性搭在刀柄上,身躯凛凛。
察觉到她的目光,谢枕舟和她对上视线。
一路上她东看看西瞧瞧,对什么都显得十分新奇,想来是不经常外出,见这些热闹场景也少,于是他故意放慢步伐,好让乔莺能跟得上他的脚步。
乔莺确实没怎么逛过灯会,在上京时唯一一次看过的上元节灯会还是与秦照同行。
那时坐在二人坐在宽敞马车里,她连帘幔都不敢掀开一角,只能静静听着外面喧嚣的声响。
沿路小摊颇多,乔莺不喜欢挤在人群里,在一处门可罗雀的首饰摊前停下脚步。
摊主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老态龙钟,但笑得和蔼,“小姑娘,这都是我自己做的,看中了哪款,我给你算便宜些。”
老头儿伸出的手颤颤巍巍,难以想象如此精细的簪子出自于他这样一双手。
听了他的话,乔莺犹豫片刻。
如今她身无分文,吃穿住行皆是谢枕舟掏钱,哪来的银钱买首饰。
乔莺正欲开口拒绝老头儿,然而一根簪子猝不及防插进她发间,轻蹭过头皮,引得她阵阵发麻。
抬头望去,只窥得谢枕舟那双毫无温色的瞳孔。
“小娘子,你来看看好不好看。”老头儿端着铜镜凑在她面前。
乔莺斜着脸瞧,一根单尖金簪闪着寒光,样式简约,纹路是蝴蝶样的,再无多的点缀,直愣愣停驻在墨发中。
没等乔莺回应,谢枕舟扭头问价格,将银子给了老头儿,不欲过多停留。
说实话,这些廉价首饰他一个也瞧不上,只是乔莺在这看了许久,他道,“若是不喜欢便扔了。”
乔莺一怔,好一会儿才仰面笑道,“我很喜欢。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低头看她浓密发顶,谢枕舟眼睫微颤,又抬手将簪子向下压了几分。
她脸上戴着光怪陆离的面具,将容貌都遮了去,唯余一双眸子润泽而透亮地盯着他。
谢枕舟从前在后梁国见过很多贵女,那些女子既骄矜又傲气,而她和他见过的所有贵女都不同。
她乖巧聪颖、懂得审时度势。
却谎话连篇。
夜如浓稠墨砚,月色凉如水,透过枝繁叶茂的树梢,肆意倾泻在地面,仿若披上一层银色的网纱,稍远处若隐若现的彩灯亮光,闪着微弱光芒。
人潮涌动,谢枕舟跟乔莺身后,盯住她钻入人群中的背影,生怕她走丢。
几个小孩逆着人群往前嬉笑着狂奔,撞得乔莺踉跄倒地,脸上面具险些掉落下来。
她按着脸颊起身,视线落在不远处一着蓝袍男子身上,整个人蓦地一顿,寒意四起。
夜风劲吹,扬起他佩剑上的穗子。
这是阿左的剑穗,或许是知晓她的动向,他还留在祁县。
乔莺按着面具的手力道加重,阿左的出现将她生生拉回现实,再没兴致去看什么寒衣节灯会。
她是个逃犯,被太子和五皇子共同追杀的逃犯。
而现下不算安稳的一切,都是靠顶替嫡姐的身份偷来的。
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乔莺慌忙转过身,不知刚刚阿左看没看见她。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清洌的少年声音,“摔疼了?”
谢枕舟伸手将她的面具扶正。
余光却看见了那个挤在人潮中的蓝衣男子,他腰间剑穗,谢枕舟也识得。
那是他让薛如之随手扔的剑鞘,竟被他寻回了。
还未来得及多看几眼,一只温软的手握住他手背,身前少女轻咳一声,“人太多了,我有些闷,想去茶水铺歇歇脚。”
谢枕舟当下确定,她在躲那个人。
她认识他。
亏得那夜她还装作毫不知情,问那男子是不是他的仇家,当时他还真信了她。
“我刚才看见面就有一个铺子。”乔莺牵起他的大掌,动作自然,背着人流方向走。
街边彩灯铺路,一阵风刮过,霎时光影流转。
乔莺想回头看阿左有没有跟上,但又怕在谢枕舟面前漏出马脚,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
他手上茧子与疤痕丛生,握起来不算舒服,甚至有些硌手。
就连指节都是凉的。
乔莺偏过头来睨了他一眼,恰巧被捕捉到,她立刻回过脑袋,牵着他的那只手松了松。
松的那一瞬,她的手反被用力握住。
乔莺猛地看向他,这回少年目不斜视向前迈步。
其实乔莺压根没看到有茶水铺,不过是为了躲阿左随口说的托词。
没想到走了一会儿,沿路上真出现一家小茶水铺。
而谢枕舟攥紧她的手,经过茶水铺步履未停,将她带到一医馆门口。
他对上乔莺疑惑的眼神,摘下脸上面具,问道,“你不是闷吗?喝茶水有何用,得让郎中看看。”
这个时辰医馆空空,谢枕舟端坐在竹凳上,郎中是个中年男人,他将谢枕舟外袍脱下,用剪子剪开缠严实的纱布,露出没痊愈的狰狞伤口。
他身上的伤痕太多,刀伤、剑伤...
郎中手上动作一顿,猜到谢枕舟不是混迹江湖的侠士,就是江洋大盗。
反正不是什么正经营生。
他暗自捏了把汗,接着给谢枕舟上药。
“这刀伤处理地很好,只是公子还得静养多日,伤口有些挣开...”郎中用木棉沾了些清酒给他清洗周边血迹,“最好是每日换药。”
谢枕舟没应,觉得他话太多。
这位瞧着身份特殊又难说话,郎中默了默,想到方才谢枕舟乔莺二人执手进屋,再次开口道,“公子若是不能日日过来,将药带回去也是可以的,让你的妻子替你...”
闻言,谢枕舟如刀般的眼神刺向他。
郎中立马噤若寒蝉。
看来那女子并非他妻子。
隔着道布帘,郎中的声音传入乔莺耳中之时,医女正替她把脉,乔莺将右手伸出,腕间伤痕累累。
医女怕弄疼乔莺,让她换只手,没料到左手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
她摇摇头,只得轻轻搭上脉,“姑娘思虑太多,肝火阴虚,我先替你开几贴药调养调养。”
乔莺思绪纷扰,哪里有心思细细听她的话,随意应了几声。
现下她想快点离开祁县,可谢枕舟不愿走,他要帮沈俞右。
这件事不是一两日就能解决的。
闻见布帘后传来的阵阵苦涩药味,乔莺目光越过相对而坐的医女,落在那道布帘上。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那夜少年浑身是血的模样,才反应过来谢枕舟身上还有伤未好,她把这茬忘了。
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有人开门。
“姐姐,这几日下雨,我晒干的草药都泡坏了!”
来人是约莫十岁的孩童,哭丧着脸,也不管乔莺还坐在一旁,从怀中掏出包草药摆在医女面前。
医女低头写药房,并未抬头看他,“我早同你说过了,是你自己不好好收拾。”
“谁知道下得这么大。”那小孩神情更沮丧,这可是他上山采了半个月的药材,“我听嫂子说河州已经陆续下了小半月,庄稼房子都要泡坏。”
“天灾难躲,说不准过段时间流民就要涌进并州了。”医女叹了口气道,“到时候可有的忙。”
河州大雨如期而至,司天监早在三月前便预测出来呈给秦照看过。
秦照虽没多说,她也能猜得出几分,他要用这场绵延月余的大雨作文章,意在压倒太子。
乔莺嗓子干痒,咳了几声,小孩注意到她的存在,警惕地盯了她几眼,将草药收回去,小声覆在医女耳边,“姐姐,那人醒了吗?”
医女摇摇头,屋外有人喊他,那小孩又急急忙忙跑出去。
她仿佛早已习惯弟弟风风火火的性子,不去看他,起身朝着乔莺道,“姑娘在此稍等,我去抓药。”
乔莺看着她背影消失在里屋,扭头却见地上有张药单,想必是医女不慎遗落,于是弯腰拾起,敲开了里屋的门,草药香味四溢。
暖黄烛光照亮整个房间,青石地面洁净平整,映着微光,仿佛一片湖水泛起的涟漪。
医案摆放在红木书桌上,书架整齐排列着古籍医书,桌面点缀一束干花,医女就站在桌前手持白玉勺,轻轻掬取药材,回头接过那张药单,道了声多谢。
乔莺回身离开时,瞥见墙角一方窄塌,雪白棉被下躺着个双目紧闭的高大男子。
胡子遮挡住他半张脸,乔莺淡淡看了眼便收回视线。
没过一会儿,谢枕舟大手卷起帷幔出来,看见窄塌上的人时,连动作都停顿了。
他不知道李魏为什么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