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枕舟昏昏沉沉一夜,一觉反复梦回一年前的夜晚。
四下无灯,阁主身下淌着血,双眼空洞,不停地再说同一句话。
“阿舟,不要恨他,饶他一命。”
“饶他一命。”
...
然而他放下刀,顾逊却一剑刺穿他胸膛。
愤怒之余他感觉到生命在消逝,脑海中不停回荡着的却是那些手下亡魂的惨叫声混着与母亲和兄长的指责,回忆起的片段都是血腥、质疑、可怖的……
不甘与愤怒涌上心头。
心头的血液就要燃烧至沸腾。
但他再提不起刀。
“谢枕舟!”
“谢枕舟!”
模糊之中一张倒着的少女的脸出现在谢枕舟眼前。
她仓皇失措,肩头的蓑衣东倒西歪,脸旁银色南珠耳坠左右摇晃,只有一双杏眼饱含焦急,低头看向他。
那是他亲手戴上的耳坠。
他耳边混乱的声音顷刻消失,世界万籁寂静,终于得以窥见一丝天光。
光越来越亮,最后笼罩他,谢枕舟睁眼神呆呆看着横梁,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半梦半醒中看见乔莺让他有些难以启齿,然而还没多久,便听见旁边女子叽叽嚓,其中还有人在说,“谢大哥命硬着呢。”
仔细分辨后,才听出这是沈俞右妹妹沈千穗的声音。
原来已经到衡门了。
谢枕舟浑身麻木,努力侧过头,少女本坐在屏风对侧朦胧瘦弱的身影忽然站起来,下一秒便出现在他眼前。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乔莺身上,温暖而明亮。
她颈脖处有些擦伤,面庞沉静,脸上细小的毛绒看得一清二楚。
双目相视,她的脸与昨夜朦胧中见到的少女重合。
谢枕舟停滞望着她,不自然别过脸,喉咙依旧干涩。
乔莺从茶壶里给他倒了杯热茶,又扶他坐起身,谢枕舟腹部和左臂手掌缠满了纱布,她避开伤处轻轻喂给他喝,伸出的手臂伤痕斑驳,新伤添旧伤。
她这样瘦削的一个人将他扛上灵山,不知道要摔多少跟头。
谢枕舟心中一沉,喊了声“乔芙”。
乔莺偏过头看他。
躺坐在床榻之上的少年脸色苍白,整个人在日光下沐浴也并无温润之色,漆黑的双眸仿佛在审视她,他说,“你知不知道你父亲究竟做了什么。”
“都说他,说他叛国。”乔莺坐回他身侧,将叛国两字咬得极轻,像是不愿意承认一般。
“除了叛国呢?”
他问。
乔莺摇摇头。
谢枕舟微阖的眼眸轻抬,凝视面前表情无辜的少女,她夜里没有睡好,眼下泛着青紫,方才给他喂水的手臂也伤痕累累。
他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
若乔家只是简单的通敌叛国,早在她尸体从并州驿站消失的之日起,官府的通缉令便会下来。
这么多天过去了,明面上的官府公告没有出现,反倒是一茬茬的暗杀刺客。
他们也算是出生入死过,她偏偏不肯与他说实话。
为谢枕舟换药的侍从敲门进来,见他醒了立马将郎中喊来。
乔莺不好在里面打扰了他们,便出门又站在廊前等待。
没过一会儿,回廊尽头出现一抹女子的身影,她以为是沈千穗,待那人走近,眼前定睛一看发现是个陌生女子。
她年岁不大,大约二十多岁的模样,肌肤白皙,眉眼俊俏,一袭素色长裙,腰间系着一根银色绸带,身形窈窕,风一吹似乎能将她吹倒。
走得着急,眼神没落在乔莺身上,直直推开房门,嗓音柔弱,“谢公子。”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叫人看了咂舌。
乔莺挪动步子,从未关严实的门缝里往里看,那女子对他嘘寒问暖,东瞧瞧西瞧瞧,一口一个谢公子。
“看到了吧。”乔莺耳畔忽然响起一道幽幽的女声,“以身相许的姑娘这不就来了。”
她侧头,沈千穗笑着站在她身后。
“谢大哥是个重情义的人,当年为救她,可没少遭罪。我看这郎情妾意,说不定她这次真能哄得谢大哥在衡门安家。”
沈千穗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乔莺却把重情义三个字在心中默念一遍。
谢枕舟不近人情的孤高模样,怎么瞧都与重情义干系不大。
他那种整日刀尖舔血的人应当最是冷酷无情才对。
“怎么样?”沈千穗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冲她眨了眨眼。
“你认我做老大,我替你解决了她。”
话音刚落,一只大掌拍在沈千穗脑门,“沈千穗,再瞎说罚你禁足。”
仰头看去,是一个五官与沈千穗三分相似的男子,他笑得爽朗,冲乔莺抱拳道,“想必这位就是白姑娘。在下沈俞右。”
“沈公子好。”乔莺回了见礼。
沈千穗讪讪闭嘴,推着他们快些结束寒暄进屋。
兄妹二人与谢枕舟有三年未见,想起初见时,是沈俞右在山下小屋将他救下,倒是与今天的场景有些相似。
沈俞右不免感慨了一番,又提及清晨弟子在山脚看见了横七竖八的紫禁卫尸体。
虽不知这几年谢枕舟在做什么,他还是出口提醒,“自皇帝病重,五皇子监国后太子愈发猖狂,谢兄最好少沾惹朝堂是非。”
谢枕舟本不知道紫禁卫,眼神若有似无飘过乔莺的脸,两人在空中对上视线。
他淡淡开口,“沈兄与乔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太子秦宁想要江湖门派皆归顺于他,我第一个不答应,他便想拿衡门开刀。谢兄最是明白我,我与那上京乔家八杆子打不着一块儿,为何要将乔家女眷屠杀在驿站。”
坐在竹椅上的沈俞右捏紧拳头,“现在他要指鹿为马,咬死我屠驿站杀官差。”
“大不了就与他同归于尽!”沈俞右不愧与沈千穗是同胞兄妹,二人说话的架势同出一辙,讲起这事十分愤慨。
他这次下山拜访求援,人人避而远之,说他年轻气盛,不该下太子颜面。
“只是皇家之人都无情,五皇子从前还与我书信往来,交流颇多,如今太子向我发难,他视而不见,我去了几封信给他杳无音信。”
乔莺默默垂下头喝茶,嘴角轻轻翘起,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之意。
秦照此人最是重利益,他藏了这么多年,不会为了衡门明面上与太子闹分歧,除非他能从沈俞右身上得到些他想要的东西。
如今他最想要的便是实打实太子能引起众怒的过错和把柄。
但是很显然沈俞右并不懂得他的意思。
良久,在谢枕舟身旁坐着的女子开口说话,“传言要来灵山的小将军是乔家嫡女从前的未婚夫,他们二人感情甚好,势必要替那女子报仇...”
沈千穗冷笑一声反驳道,“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衡门将他凌定风未婚妻杀了的。”
又提到了凌定风。
谢枕舟眉一凛,看向乔莺的目光清越如山。
薛如之也说过凌定风对她情根深种。
他们的谈话句句关于乔家,关于她,关于与她感情甚笃的未婚夫,而她神色坦然端坐在桌前,仿佛他们说之事与她无关。
她本低下喝水的头抬起来,凝眸注视着说话的沈千穗。
凌定风封山讨匪一事一时半刻解决不了,众人顾着郎中让谢枕舟多休息的嘱咐便散了场。
只有那个柔弱的女子硬要留下来照顾他,乔莺不愿再听,回了房间。
她并不蠢,谢枕舟待那女子十分冷淡,不似沈千穗说的那般郎情妾意,但是心底里还是涌上怪异的感觉。
夜空晴朗,布满繁星。
初秋还偶尔有几声蝉鸣声,随风飘荡。
乔莺准备吹灯歇下,忽的有人敲了门。她上前开门,晨时还虚弱躺在榻上的少年出现在她面前。
他披了件单薄的外袍,秋风瑟瑟,凌乱的乌发在空气中如黑色流云般散动。
谢枕舟微微偏头进屋,额前几缕碎发垂下,屋内微弱的火光映照着木梁,他的影子被斜斜拉长在青石墙上。
“我有事与你说。”他语调不徐不疾,站在窗台旁,鼻梁覆影高挺,“后日我要下山,你留在衡门。”
“...”
乔莺静静看着他,“你是要去帮沈少主吗?”
“嗯。”
一缕寒风扑来,吹得烛光摇曳不定。
斟酌半天,乔莺才问出口,“为什么一定要帮他。”
“沈兄救过我的命,这一遭我必须替他走。”
“那我呢?”乔莺想问,她算不算也救过他的命,想了想邀功意味太重,遂转了话,“可是郎中说你要静养,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她有些后悔将谢枕舟带上衡门,这人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命,“等你伤好了再去吧,况且你杀了县丞和司狱,我们好不容易才从祁县出来。”她昨夜很该扔下他独自逃了才对。
谢枕舟就立在冷清又昏暗的桌前,远远地看着她,无端让她生出些压迫感,“你是怕我死了没办法履行约定带你去后梁吧。”
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乔莺微怔,“我并无此意。”
“凌定风没几日就要到并州。”他眉眼弯起,眼底却毫无笑意,“若是我死了,你便去找你那未婚夫吧。”
这是相处多天,乔莺第一次见他脸上含着些笑意,但他每个字都被咬得极为清晰,带着股冰冷而锋利的气息。
乔莺才要开口回答他,却见少年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垂首,眼中尽是倦怠之色。
“他们都说你与凌定风情投意合,你为何不去找他。”
其实他早就想问了,她身上可怀疑的点太多,追杀她的人太多。
乔莺怔了怔,谢枕舟又问了一遍,“为何?”
为何不去找他...
她昂着头,丝丝水雾涌上眼眶,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更显楚楚动人。
若她真的是乔芙,现在也不至于到如此窘境。
传闻中对她深情的凌小将军,被父亲雇来保护她的谢枕舟,她还有的选。
可她不是,她只是在乔府无人问津无人承认的庶女。
面对他近乎逼问的话,乔莺无端想起今日廊下,沈千穗对她说谢枕舟重情义。
她忽然想到怎样做才能让谢枕舟即使知道她的身份也愿意保护她了。
乔莺直视他黑如点漆之色的眼睛而后轻声呢喃。
“因为我喜欢你。”
“所以我不想和凌定风走。”
话音随着门外树叶沙沙声落下,满室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