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头用力扇动手中蒲扇,视线盯着蒸腾的热气,余光却落至旁处,地面投下一片阴影,乔莺正走近他。
“水已经开了。”她出声提醒后落座在他左侧,凑近问,“谢公子,你是受伤了吗?”
昨夜她净过身,不同于其他女子的脂粉熏香,她身上传来一股清新的皂角味挤进谢枕舟鼻腔。
乔莺神情认真,抿紧嘴唇仔细从上到下扫视他,除了前几日额头那道擦伤,并无其他新伤。
“没有。”被她的视线盯得有些不自然,谢枕舟端起药壶走出小厨房,将沉甸甸的罐子放在院中石桌上,如实说道,“这是你的。”
乔莺紧跟着他,蹙着眉头用手掀开盖子,苦味四溢。
应当是邬茶镇那位老郎中开的药方,没想到他竟真的给自己抓药。
她犹豫着接下递来的碗和汤匙,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伸出舌尖浅浅舔了一口,以药太烫为由放置在一旁,“我们要在这里待几天?”
一连几日阴雨天,难得天晴,天空中毫无一丝浮絮与杂色,树叶缱绻,阳光透过缝隙投下影子,光斑落在谢枕舟的身上,他半眯着眼看着乔莺。
昨夜到现在她没问自己在哪儿,也没问薛如之的身份,只是安静呆在房间里。
不看不问。
她很懂得识人眼色,也很信任他。
“傍晚出城。”谢枕舟说话的语气一向算不得温柔,他拎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一杯冷茶。
见状乔莺也拿起茶壶想给自己倒一杯,却被谢枕舟大手夺过,他侧目,用手背试了试药温,“不烫了。”
略带威胁的眼神示意她将药喝下。
乔莺只好捧起药碗,想到什么又将碗放下,说,“可是出城需要文引,我们哪来的文引?还有赵大人,你杀了他的手下,他虽不会大张旗鼓查,但....”
少年声线冷漠打断她,“赵县丞,我已经解决了。”
“你将他杀了?”
乔莺没想到他出手会如此之快。
谢枕舟没应,坐在对面凝视片刻。
他忙活了一早上,熏得满身药味,难闻至极,结果这乔莺非但不领情,还百般找话题躲避,一会儿赵大人一会儿出关文引。
和风刮起他衣袂,谢枕舟眉眼下压遮住眼底的烦躁,“这药,是不是要我帮你灌下去。”
见他面露不善,乔莺赴死一般闭上双眼,端起碗仰脖子一口咽下。
不知如何形容的苦涩味道席卷整个口腔,沿着喉咙一路到胃里,不一会儿那股味道又涌上来,她一阵反胃,刚想拿起碗给他证明自己喝干净了。院落门口出现一个抱着账本的身影。
乔莺认出她就是昨夜开门的女子,服饰未变,整个人透出干练与精明。
“你大清早在我院子里煮什么这么难闻?”薛如之吸吸鼻子,看向谢枕舟的神色变得古怪,随后又转头瞧乔莺。
夜里她被谢枕舟抱在怀中,薛如之没能看清她的样貌,现在日头正盛,定睛一看果真是上京来的娇花。她两颊染上红晕,眼中含水,叫薛如之一个女子看了都心生怜爱。
难怪谢枕舟又是救她又是为她治病。
“想必小娘子还不识得我,我是薛氏钱庄的掌柜,薛如之。以后若是有应急存帐,只管来找我。”薛如之笑得灿烂,不忘给自家介绍生意,又看她颈脖耳朵光秃秃,未佩戴一样饰品,她思索片晌从手中锦盒取出一对南珠耳坠放在她手中,“不值得什么钱,就当是我送与小娘子的见面礼了。”
乔莺是个识货的,这耳坠由多颗小南珠串联而成,每颗都圆润、光滑,还有金丝雕花,怎么看都不是薛如之口中不值钱的玩意。
“那就多谢薛姑娘了。”乔莺朝她行了个见礼,没有扭捏直接收下,薛如之对她的好感又上升不少。
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前台有伙计来喊薛掌柜,薛如之匆匆忙忙跟他出去,想到什么忽然扭头道,“对了,鉴定师傅说你那把剑鞘不值钱,你瞧着怎么处理。”
意识到他们在说阿左的那柄剑鞘,乔莺抬首仔细听着。
谢枕舟神情澹泊不甚在意,“那便扔了吧。”
遂拿刀起身朝屋院外走去。
不清楚他去做什么,乔莺也没问,独自在庭院里呆坐了会儿又回到内室。
软菱纱帐、蓉覃锦缎,院子里有麻雀在叽叽喳喳。
这样的平静让她生出了些不真实感。
乔莺百无聊赖端坐在梳妆台前视线挪向薛如之赠的那对耳坠上,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空空荡荡,她对着雕花铜镜照了照,细致地对比一下,决定给自己扎个耳眼——戴上这对南珠耳坠。
她拉开抽屉拉手,在里面翻到几根绣花针,随即点燃蜡烛,学着记忆里嬷嬷的做法,将针头在火上烤烤。
用铜镜看了看,找准位置用力向下一扎,却怎么也扎不穿,她吸了口气准备继续使劲。
“你在做什么?”
却被一声突如其来来的男声吓得手抖,绣花针没拿住掉落在地,滑破她手指几滴血珠冒出来。
她捂住左耳循声望去,谢枕舟踏着黑皮靴昂然而入,随手把从街上买的油纸包扔在桌上,差点将蜡烛打翻。
犀利的目光在乔莺身上来回扫了扫。
他双腿修长有力,几步便到乔莺面前,弯腰拾起那根沾了血的针,仔细看了看,接着掰开她捂住左耳的手。
她向后退了半步想躲开,手臂被紧紧捏住。
谢枕舟高出她许多,让她一丝反抗的余地也没有。
他微微垂首,伸手捏住她的耳垂,整个耳朵泛红,血珠往外渗。
乔莺轻“嘶”一声,偏了偏头小声嘟囔,“我在扎耳眼。”
“扎成这样?”
短短四字,乔莺听出一丝嘲讽,她仰面看他,赌气道,“你这么厉害,你来扎。”
少年先是愣了几秒,而后竟真低头从抽屉里捻出一根针,放在蜡烛上炙烤着。
她双手反撑在桌边,紧紧捏住边缘,竭力让自己镇定,可温热的吐息近在咫尺,呼吸声萦绕在耳边。
她没想过他会帮自己。
谢枕舟微微俯身,薄唇微抿,弧度仍是向下的冷硬。
帮她把耳边松落的发丝挽起来,神情认真,小心翼翼地用烧红银针靠近她的薄而敏感的皮肤。
在针尖戳穿耳垂的那刻,几乎是本能反应,乔莺眼眶流出几滴清泪。
屋内静悄悄,窗棂映着摇晃树影,投下一片光晕。
他低眉看乔莺,清透的眼眸中微微泛红,正用着无法言说的眼神看着自己,四目相撞,谢枕舟以为自己弄疼了她,“疼就吱声。”
乔莺摇摇头。
只是她想到上京名门闺秀皆是及笄之时有母亲为其穿耳,乔莺母亲也曾说过会在她及笄之时替她簪发、穿耳。
她们母女二人在乔府最偏僻的地方,熬了许多年。
那日她被乔芸打了,对母亲喊疼,那样一个柔弱胆小的女人为了亲生女儿向大夫人告状。
后来乔芸仅仅被罚半月禁足,出来后对乔莺更变本加厉,甚至找了道士以乔莺母亲是不祥之物为由,逼着她灌下铅水。
即使过去四年,乔莺依旧清晰记得翻遍乱葬岗尸体时血液粘腻的触感,和她第一次见秦照时的痛苦无助,将一只恶鬼当作自己的救命稻草。
近日上京风雨交加,即使是晌午也阴沉地可怕。
秦照应了太子秦宁的约,至太子府赴午宴,一连遇见好几个大臣见礼,他游刃有余地与其交谈,无论对谁都是温和有礼的姿态,却又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众人皆知五皇子秦照品性学识胸怀样样拔剑,败在没有有力的家族后盾上,若秦照是嫡子,恐也无夺嫡之事。
夏国皇帝子嗣单薄,皇子公主常有早夭,到如今也只剩三个皇子。太子乃是嫡长子,先皇后所生,家族势力庞大,从小养的他无德骄纵。五皇子与七皇子皆是庶出,但七皇子还只是四岁稚童,没有卷入这场纷争。
秦照身着镶金锦袍,一副雍容华贵的端方,在门口侍卫指引下踏上玉石台阶进了正厅。
四根巨柱支撑着正厅四角,上面刻着金蟒回旋盘亘,秦宁慵懒地靠在正中央宝石上座斜眼看他,指派了身边两个美姬去服侍。
秦照率先举杯与他同饮,二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暗潮汹涌。
这宴会举办的突然,由头也莫名其妙,美其名曰赏菊宴,仅是几个婢女将各色菊花连盆一起上摆在正堂供人赏玩,虽不懂秦宁究竟想做什么,他为不落人口实硬是笑着赴宴。
就在他同身边大臣谈及河州事务之时,随行的小厮从外面进来步履匆匆打断了他,压低声音覆在他耳旁,“殿下,太子派人搜府了。”
原是打这个算盘。
秦照笑意不减,温声对他说,“好,你娘子病了先去照顾她,让阿左过来吧。”
小厮连忙叩首感恩戴德般答是。
秦宁本侧躺在座上,瞧见他们的动静饶有兴趣坐起身,他眼神里透着狠毒,当场扬声道,“五弟,众人常说我喜欢金屋藏娇,不知你有没有这爱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想申榜压一下字数,隔日更(刚学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