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左剑鞘上的穗子是他亡妻所赠,由五色丝绸编织而成,很是特殊,乔莺见过多次绝不会认错。而他此刻出现并对自己刀剑相向,必然是经了五皇子授意。
即使早预料到命人屠驿站的是他,乔莺仍犹坠五尺寒冰之中,她替五皇子出谋划策,助他在皇帝病重时监国,可他竟过河拆桥,千方百计想要自己的命。
深巷中二人交战,阿左渐渐不敌,借力腾跃而起连连后退,只顾得着闪躲,他不由得在心中诧异,眼前黑衣少年看似不过二十又一,却刀刀迅速,透着一股狠劲与杀劲,乔莺之前是个深闺庶女,身边怎么会出现此等高手。
察觉到他出神,谢枕舟眼眸一转,冷着面庞不问来人,刀刀致命裹挟着初秋冷冽的风,呼啸着朝阿左劈头盖脸砍去,刀刃直切向阿左喉管。
阿左看准时机出腿横扫,却扑了个空,不知何时谢枕舟调转刀刃离地窜起,纵跃如飞,前掌抵住斑驳石墙,背过手握住刀柄,数道残影向他袭来。
乔莺见阿左连连败退,便知他不是谢枕舟的对手。
阿左也意识到再打下去定然是败局,遂拉开二人距离,轻点足尖跃上墙顶,从怀中掏出白色粉末往前用力扬起。
幽窄巷子瞬间雾蒙蒙一片,乔莺被呛得咳嗽几声,掩起衣袖捂住下半张脸,片刻后视线逐渐清晰。但阿左的人影消失在墙顶,没了踪迹,余留剑鞘还在乔莺脚边。
谢枕舟微眯着黑色眸子收刀,两人视线相交之处粉末颗粒在空中飞舞。
从那夜并州驿站被屠起,他就觉得甚是奇怪。
一个小驿站莫名其妙遭到一群山匪屠杀,不为钱财。几个官职低微的解差和一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流放女眷也不至于惹上什么山匪,那便也不是寻仇。
并州虽山高险峻,然最近的一处山是灵山,灵山少主是谢枕舟相交多年的江湖好友,现在下夏国皇帝病重,太子与五皇子为了争夺皇位而斗法,他决计没有理由在这时候去触霉头杀朝廷官差和犯人,说明那伙贼人并不是山匪。
再加上今夜冒出来的刺客。
谢枕舟心中盘算着,恐怕乔家通敌叛国一事并非表面上如此简单,而这个乔家嫡女,似乎也有秘密。
他眉头紧促,未抬眼皮,余光与乔莺交会,寒冷如冰。
回去途中二人谁也没有打破沉默,直至到客栈,谢枕舟都没有开口问一句,这让乔莺有些拿不准他现在的心思。
她现在可以利用的只剩谢枕舟一人,五皇子不会放过她,无论如何她都要留在谢枕舟身边让他保护自己。
乔莺攥紧的手心被汗湿透,停住脚步望向他挺秀的背影暗自下了决心。
大堂正中央跑堂小二在桌上睡得正香,客栈有些年头,二楼地板踩过便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谢枕舟视力超群,就着黯淡月色也能轻车熟路找到留宿的客房。
但当他拉开门,发现身后一直跟着的娇小女子不见了。
谢枕舟顿了顿神色,虚掩上门回头原路找她,方才进客栈之时分明还跟在他身后,怎会几步路就消失不见。
他循着踏跺向下,恍惚间,一具柔软的身体撞到他胸口,空气逼仄,刺鼻的药味从四面八方的潮涌而来。谢枕舟垂下眸,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抬起头来是乔莺那张惨白与轻微红肿相间的巴掌大小的脸,黑暗中她双眼生出氤氲,声音极为细小,“我怕黑...”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
与自己这种皮糙肉厚不同,少女浑身都是温软的,谢枕舟感觉被抱着的地方肌肉在收紧,止不住地发烫。
谢枕舟从未和女子有过亲密接触,这算是头一遭。
客栈外寒风咆哮不止,大堂里小二正酣睡传来呼噜声,客栈十几间住满旅人的上房就在身后,而他们窝在楼梯的暗角,眼前女子紧抱着自己。
这样的偷摸害怕被人发现的动作,让他无端想起那夜在破庙中偷情的陌生人。
谢枕舟轻推开她,尽力压着声线,“那你便不要乱跑跟紧我。”
乔莺点点头,猝不及防伸手拽住他的衣袂,模样温顺,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隐隐看见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耳根泛红。
刚迈进客房乔莺便松了手想去寻蜡烛,却被谢枕舟一手拦下,“不必点灯,早些安睡后日我们出镇。”
他没有提今日刺客之事,和衣躺在地铺上,枕边放着长刀闭目休息。
但这个时候乔莺必须主动问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官宦之女在这种情况下定会询问今夜之事。
乔莺躺在榻上翻了个身,“谢公子,方才那人是来找你寻仇的吗?”
话音刚落,谢枕舟侧头睁开双眼仔细打量乔莺。
脸部肿胀褪去后,她眉目清雅,盈盈明眸正注视他,说不出的真诚与关心。
谢枕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多虑了,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家族流放内幕,只不过是个被父母宠大的娇小姐,否则怎么敢如此开口询问。
“嗯。”
谢枕舟并不打算参与夏国这些朝堂斗争,无论是有内情也好,无内情也罢,他的任务始终只有一个——将乔芙送去后梁国楚家。
乔莺哦了一声,又追问,“那你有受伤吗?”
“没有。”谢枕舟偏过头复闭上眼,不愿再多说什么。
良久,床榻上传来窸窣的声音,谢枕舟觉察面前有人,几乎是下意识拿起刀鞘顶住来人的脖子,神情戒备翻个面将她压在身下,气息凌人。
谢枕舟几缕墨发落在乔莺脸上,冰冷的铁器抵住下颚,可她眼中毫无惊惧之色,长睫颤抖一霎不霎地紧紧盯着他。
“乔芙。”少年喑哑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究竟在做什么?”
他喊得根本不是自己的名字,乔莺毫不在意,仰头拉近与他的间隔,“你骗我。”
四目相对。
只要再稍微近些两人嘴唇便会相贴,但没人越过这短短的距离,乔莺眨眨眼伸出食指,指尖在离他太阳穴一寸的地方悬停下,“你这里擦伤了。疼吗?”
那指尖没落在皮肤上,谢枕舟不知怎的也感觉痒痒的,如同火烧般。
直到将乔莺赶回床榻,他依旧觉得有燃不尽的灼热。
这夜似乎有些难眠,但难眠的远不止他一人。
上京,五皇子府中。
秦照锦袍加身,高坐在案台中,略显疲惫的面容仍清隽,听下属汇报完阿左的消息后默然将手中奏折放下,抬头凝视着眼前侍卫,举手投足带着上位者的气势,强压着心中怒火,低低道,“让阿左立刻滚回来。”
底下侍卫害怕地不行,连同说话声音一起发抖,“左统领说,说寻回剑鞘后会回来以死谢罪...”
随之而来的是死一般寂静,书房之中烛火通明,只剩灯芯噼里啪啦地燃烧。
五殿下是最温润和善之人,从不与人起争执,也不打骂下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谦谦有礼的君子,与那草包混账太子截然相反。
秦照铁青着脸,胸腔里翻腾倒海不断起伏,他阖了阖眼,终于“腾——”地一声站起来,怒不可遏,将案牍全部掀翻在地,“本王让他去看那人是否安全,何时说过要杀了她!”
他的愤怒写在脸上,颈脖青筋暴起,提声重复道,“本王何时说过要杀了她!”
一旁侍卫连忙跪下以头抢地耳,他从没见殿下有过如此神情,脸死死贴地不敢抬起来。
震怒过后,秦照抬手捏了捏眉心,深呼吸后慢条斯理道,“叫阿左明日卯时到我面前,否则本王不仅要他死,还会将他妻子挖出来一起鞭尸。”
侍卫连忙答是,提心吊胆从书房退下。
案牍书卷散落一地,秦照俯下身一卷卷捡起拿用手掌抚干净,神色镇定,仿佛刚才发怒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重新坐回书案前,接着翻开那本批注到一半的奏折,却如何也看不进去一字一句。
秦照深知乔莺留不得,这个从十三岁起就跟在他身后以求谋生的小姑娘知道太多秘密,自己既生出了想弃子的想法,就该斩草除根。
然而他不想让她死。
正值梅雨季,书房外稀稀拉拉下着雨,他猛然想起第一次见乔莺,也是这样的季节。
彼时他是个不得宠皇子,母族弱小,在大理寺任差奉命查案。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灰头土脸地在乱葬岗翻母亲的尸体。
一边流泪一边用手背擦掉。
他俯身问她, “你在这里做什么?”
闻言,小姑娘本垂下的头突然抬起来,她的瞳孔是浓墨重彩的黑,眼下满是艳红色血珠,眼中是不可磨灭的痛恨,那样的眼神,让秦照都为之一震。
瞧见他穿着官服,小姑娘用手扯上他宽袍,“大人,能不能帮帮我。”
秦照从小在宫中长大,看着她怀中抱着名死去的妇人,再看看她年龄不大,身上穿的料子倒不似穷苦人家,立马猜到七七八八。
多半是宅院里妇人争宠的牺牲品。
她眼里的恨,让秦照生出他们是一路人的错觉。
秦照站起身居高临下, “人想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
他在外人面前一贯装的温润如玉,却对着她冷脸道,“你能付出什么让我帮你?”
小姑娘模样小巧,可说起话来凶神恶煞,“什么都能做,我连死也不怕。”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不怕死的小姑娘是旌忠巷乔家排名第四的庶女,名唤乔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