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枕舟身躯高大,将仅有的微光挡在身后,整个人笼罩在她身前,把她护在一隅之地。
她四肢僵硬不敢乱动,稍稍抬眸对上谢枕舟的视线。
少年双瞳里沉着夜色般的漆黑,面庞冷若严霜,放下覆在她唇上的手,缓缓摸上腰侧的刀。
黑暗中另一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是一个女子在娇嗔。
“你慢点儿,搞这么大动静。”
“慢不了,咱们多久没见了。”
察觉到这两人在做什么,谢枕舟准备抽刀的动作瞬间凝固住。
而乔莺也后知后觉,她从没见过这场面,尴尬地咬着下唇别过头。
重阳节竟然有人在此偷情。
“二郎,我有点怕。”那女子忽然停下动作,轻声说道。
“怕什么?”
“昨夜那并州驿站被山匪屠了,闹得沸沸扬扬,你说这山匪不会跑到咱们这儿。”
二郎哈哈大笑,“并州驿站离这里百多公里呢,况且山匪都在过重阳,哪来的功夫跑这破庙来。”
闻言乔莺回头看向谢枕舟,原来他驾马跑了一夜,已经离并州驿站这么远了。
二郎复亲上女人,两人扭扭捏捏又纠缠在一起,打得火热。
没一会儿,女子闭上的眼睛又睁开,“可是我还是心里怵得慌,那驿站无一人活口,二郎,今日早些回去吧。”
“你男人好容易今晚去镇上送货。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话说完,见女人还皱着眉,二郎放松声音道,“那山匪指不定是去寻仇的,与我们这些小百姓有何干系。况且就算没有山匪,那乔家女眷也是活不成的。前几日我在山中捡药材,就看见解差抬了个女子出来,那模样我瞧着是死了的。”
他话音刚落,背靠泥像后的乔莺心中一紧。
这人多半是瞧见前些日子病死在路上的乔芙了。
二郎接着说道,“听说是病死的,还是个千金小姐,叫乔...”
“咔——”
一声清脆的干木断裂声打破了平静的局面。
“是谁?!”正躺在草垫上温存的男人猛然起身。
泥像后的谢枕舟鸦睫低垂,眼里没有半分温度,燃尽冷寂,随后睨了乔莺一眼。
她刚才不经意间踩断了脚边的枯树枝,少女脸上满是惊慌失措的抱歉,纤纤玉指紧张地抓上他的衣袖。
另一边急匆匆穿好衣裳的男女相顾无言,由那个叫二郎的男人打头,捡起手边木棍一步步向前在黑夜中试探。
这事若是传出去,他们可就全完了。
紧张的氛围一触即发,谢枕舟单膝跪地,已做好准备随时拔刀。
而另一头的男人忽然停止动作。
他分明看见不远处地上出现一个正握刀的影子 ,且从影子就能看出这泥像后躲着一个武功高强的练家子。
二郎打小在客栈做活,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绝不会看错。
他收起手中棍棒佯装笑了笑 ,揽住身边女子,“原是我紧张听错了风声,我们这就回去吧。”
随后赶紧跑出了破庙,连门都来不及关上。
敞开的大门传来呼呼风声,几片落叶被风卷携进庙里,狂风大作,又吹至乔莺手边。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乔莺语气委屈,眼里满是雾气,似乎下一秒眼泪就要落下。
“无碍。”谢枕舟直起后背,整个人隐在黑暗中,仿佛与漆黑的墙面融为一体。
他本就不想在这里杀人,容易惹得一身麻烦。
那人识相倒是给他省了不少事。
“你能站起来吗?”谢枕舟垂头问道。
乔莺点点头站起身,却禁不住小腿有些发麻,一个没踩稳往前踉跄。
一只浑重有力的手拉过她的肩。
她稳了稳脚下的步子抬头看向谢枕舟,少年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淡漠,像是没有对她刚刚的举动起疑。
“这儿不安全了,我们趁着天黑去镇上。”
乔莺脸色不太好,嘴唇苍白而无血,额头密密麻麻织着细汗,仰头问道,“现在吗?”
“就现在。”谢枕舟看向她的眼神晦暗不明,语气笃定,“你还是在发热。”
一边说着,一边解自己的腰封将衣服脱下。
“你…”乔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后退两步,又被他大掌扯回原位,正好捏在手臂上的伤处,乔莺痛得吸了口冷气。
谢枕舟将外袍解下披在乔莺身上,粗糙的布料盖在她头顶,随即滑落到肩上,她整个人被罩住,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
还没等乔莺反应过来,又是一顶斗笠歪歪地套在她头上,她下意识伸手扶正,再抬眼就只看见谢枕舟向前走的背影英挺而冷漠。
谢枕舟停下脚步回过头,见她还愣在原地,沉声道,“快点跟上。”
荒郊野外,迎面吹来凉风,四周只有虫鸣鸟叫声,密匝匝的树林如同无边无际一般。
乔莺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天色并不透黑,远处山峦巍峨若隐若现,她用手捂住宽大的衣袍,亦步亦趋跟在谢枕舟身后。
这是乔莺几天之前就见过的景象。
彼时她是流放的罪臣之女,每日筹划着如何逃脱,如今心境大有不同。
若是真顶替了乔芙的身份去后梁国,倒比她独自在夏国求生要好的多,毕竟想杀她的那人权势滔天,她还没有能力与之抗衡。
乔莺看向谢枕舟背影的眼神深了几分。
只是不知谢枕舟是否会因为刚才之事对她生疑。
乔莺拧了拧眉头。
知道乔芙死了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将乔芙抛尸的衙役们也都死在了那夜驿站的屠杀里。
除了那二郎偶然撞见了,这世上应再无人知晓此事。
想到此处,她脚步慢下来。
惟有不再碰见那个二郎,乔莺便能瞒一辈子。
两人距离越拉越远,在前方的谢枕舟突然停住了脚步,浅银色的温润月光倾斜在他脚边,光线弥散。
谢枕舟迈开腿往回走,大跨步走到乔莺面前蹲下身。
他要背她。
看着他的后背,乔莺拢紧外袍摇摇头,“谢公子,不必这样,我自己能走。”
“走到什么时候?”谢枕舟唇角微微下压,“我怕你死了,砸了我的招牌。”
乔莺还是拒绝道,“谢公子,这样有些不妥。”
她站在风中凌乱,小小瘦瘦的一坨好像马上就会被吹跑。
“你不必想太多,拿钱办事而已。”
乔莺磨蹭片刻,在谢枕舟决绝的语气下,终于是攀上他的后脖。
他的背宽而硬,甚至有些硌人,身上潮气混杂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与上京贵公子们喜爱的熏香味大不相同。
流云转动,薄雾缠绕在树林之间,飘荡在四野之中。
靠在他背上,乔莺生出了些倦意。
“谢公子,你是很厉害的高手吗?”
这个问题让谢枕舟不知如何回答,承认了未免显得有些自大,可事实就是如此。良久,他从喉咙挤出个嗯字。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乔莺紧了紧搂在他脖子上的手,“你是怎么和父亲认识的。”
“我不认识你父亲,是分发的任务。”谢枕舟声音也有些哑,在空荡荡的林野中带着略显不均匀的喘息声。
不知怎么,谢枕舟蓦地提起刚才庙中之事,“那人说乔家死的小姐,是你妹妹吗?”
他嗓音低沉,随口提的一句话,却让乔莺打起了十分的警惕。
“是,是我四妹妹。”
她将伸头想看谢枕舟的表情,却只隐隐瞥见他的侧脸,半只眼眸中毫无温色,自昨夜的相处以来他似乎一直是这样无情无欲,风雪俱灭的高傲姿态。
她看见谢枕舟薄唇一开一合,“我对上京不太熟悉,不知道乔家还有个四小姐。”
乔莺不想回答,低低应了声,“她身体不太好。”本以为他就此结束这个话题。
没想到他接着问,“她叫什么?”
话音刚落下,周遭世界恍若静止,乔莺仅听得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耳边风声消失,万物停歇。
他语气中并无探究,只是随口问了句。
乔莺遂听见自己说,“她叫乔莺。”
冷风吹过谢枕舟发皱的衣角,发丝在空中扬起,感受到乔莺的身体一僵,他不甚在意地“嗯”了声。
生怕他继续问下去,乔莺不着痕迹转开话题,“我们直接这样去镇上,不会被发现吗?”
“昨夜重阳,家家户户定是吃多了酒才睡,我们早早找个客栈投宿,不会引人注意。待会你把我的刀藏在怀里。”
谢枕舟正着头,看前方的眼神淡然且从容,忽然话锋一转,“你从前在家中怎么过的重阳?”
“我?”乔莺靠在他背上的头直起,谈起此事兴意盎然,“爹爹会休沐,带着我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去登高赏菊,晚上娘还会亲自下厨做菊花酒给我喝,我有一次喝多了,还被爹狠狠责罚了。”
仿佛想到什么,她的语气又低落起来,“只可惜,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话说到此处,谢枕舟倒是有些愧疚,触到了她的痛楚,而后语气放缓,“睡会吧,到了我再喊你。”
闻言,乔莺将半张脸埋进他肩窝温热处,久久未闭眼,看着高远的苍穹一丝丝透亮起来。
其实她不敢回想曾经在乔府日子。
乔莺的生母只是乔府最卑贱的歌姬,父亲醉酒糊涂之下才有了他。
于是她的院子被安排在最偏僻的角落,吃穿用度一应最差,更是兄弟姐妹们戏耍的对象,对她非打则骂。
她从来入不得父亲的眼,只有在逢年过节才会在家宴上见到父亲。
而父亲每每看见她都是冷漠的表情。
她看着大姐姐三姐姐在父亲面前撒娇讨要礼物,看着二哥哥因为考校功课被父亲罚,她则端坐在角落,永远是个外人。
每次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乔莺总躲在门后偷偷看马车远走。
她从没和家人一同登高过,没有喝过菊花酒,更没有被父亲责骂过。
这一切不是因为她不够乖巧听话,不够聪颖努力,只因为她是乔莺,生母是歌姬,所以连她的名字都带着嘲讽的意味。
东方天际云卷云舒,一轮火红的旭日烧着半边天,金色的光晕在云中挣扎着,跳跃着,变幻明灭,霞光万丈。
这样的日出,乔莺不知独自在院子里见过多少次。
火炉一般,像是要把她点着、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