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五年,九月初八,霜降。
大雨仿若巨大幕布,横扫整个并州城,重阳节前夕,街头巷尾无一灯点燃,官道上乌黑黑一片。
唯独距离城中心十里开外的驿站内灯火通明,屋内方桌围坐着四五个衙役。
这几人乃并州衙门中的解差,专门负责押送并州至灵州路段的流放犯人。
其中一个体型魁梧的饮了口茶,“乔家通敌叛国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照我看,应当都给砍了,怎么还留这几个女人的性命。”
说完,众人的目光随之挪向窗外马厩檐下被麻绳捆在一起的上京乔家的女眷们,她们曾经称得上是名门贵女,如今皆穿着脏兮兮的囚服,丝毫没有往日雍容华贵的模样。
乔莺跪坐在其中,手腕被绳磨得血肉模糊,面无表情听着屋内衙役们交谈。
“上头的事,岂是你我能议论的,将她们按时押送至灵州便是。”
其中最瘦的一个解差稍有不满,“你怎得胆子如此小,不过说几句而已。”紧接着立马又转过头,看向窗外,“哎,这上京女子就是不同,落了难也难掩姿色。”
乔莺闻言抬起头,隔着雨幕遥遥看着正说话的矮小男人。
她观察了一路,正开口的矮小男人是并州人,极为自大好色,且性格冲动,与其他解差关系并不好,是太子侍妾的远方亲戚,靠着裙带关系才进了衙门。
他对面的解差咧嘴笑笑,声音放低,“陛下病重,却派五殿下监国,只怕是你那太子小妾的关系要靠不住咯...还是少打乔家女眷的主意吧。”
墙上挂着的油灯随风扑闪扑闪,瘦小解差眯了眯眼,尖尖的下巴在光影中更显消瘦。
即使家中人告诉过他,现在情况特殊,不可打着太子旗号招摇过市,他也依旧不想自己没了面子,嘴硬道,“她们无依无靠,流放也是充军/妓,再说了,自古嫡庶有别,我就不信那五皇子能真登上皇位不成!”
这话牵扯到朝堂夺储之事,在场无人敢接,生怕落人口实,只好一一垂头喝茶。
月上眉梢,雨势也不见小,毫不留情地砸在地面。解差们安排好顺序轮流守夜后便早早吹了灯。
一群人躺在腥臭的草堆上,乔莺合上双眼始终无法入睡。
脚底和手腕的疼痛不断提醒着她的自己处境。
这几日都是大雨,并州崇山峻岭,极适合躲藏,若是出了并州想再逃恐怕是难于上青天。
她在草堆最边上,身下的干草早被地上的污水湿透,思及此处缓缓坐起身来,听到身旁的三姐姐乔芸在低声啜泣。
“三姐姐。”乔莺轻喊了声她。
乔芸下意识回头,娟秀的脸上满是泪水。她的眼神中只有无限恐惧,她怎么也想不通几个月前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却一朝沦为流放的犯人。
竟还和过去她最讨厌的小野种乔莺落得一样的境地。
乔芸止住眼泪,微抬下巴,眼神落在乔莺的脸上。
“三姐姐,你想不想逃出去?”乔莺盯着她强装镇定却止不住颤抖的唇角,语气放缓。
怎么会不想逃出去呢?乔芸从前生活优渥,养尊处优,一朝跌落谷底,她比任何人都想逃离这样没有尊严的流放日子。
只是她拳头微微握紧,一侧肩膀向后倒,显然一副不相信自己的模样。
乔莺向她身边挪了挪,覆在她耳边,“三姐姐,我思考多日,终于想到办法了。”
乔芸扭头看乔莺的表情,十分认真,不像是在说假话。
“你能想到什么办法?”乔芸抿抿嘴,“再说了,你愿意跟我一起逃?”
她们两从前的关系与亲厚可不搭边。
何止是不搭边,乔芸害死乔莺生母一事,乔莺自己也是知道的。
她竟愿意与杀母仇人合作?
乔芸看向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疑惑。但心下又想着,莫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乔莺也不会开口。
“三姐姐,我只是想逃出去而已,凭我一人肯定不行。”乔莺见她面色缓和,不再拉远与自己的距离,继续说道,“傍晚你看见那个瘦如猴的解差了吗?我们两若是能在他守夜时杀了他,多半就能逃出去了。”
乔莺的话语轻柔,说出来的话却骇人听闻。若不是这瓢泼大雨,恐怕此时守夜的解差也将这计划听了去。
“我们怎么...”乔芸几乎用气声在说,“怎么杀了他啊...”
乔莺定定看着她,“美人计。三姐姐你这么美,那人不可能不上钩。”
她们也算从小一起长大,乔莺深知乔芸此人在外貌上最是自大。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下,乔芸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抬起下巴,悠悠道,“那是自然。”
对上她自信的眼神,乔莺点头补充,“若是有危险,你大声呼救,总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他不敢将你怎么样。”
乔芸模样认真,准是听进去了。
三更天,雨还在噼里啪啦地下着,早已浸湿了乔芸的衣裳,身上传来阵阵寒意,被视为目标的解差打着哈欠从厢房里走出来,拉了拉腰封,坐在木凳上。
按照她们的计划,乔芸此刻应该开始勾搭他。
可她怎么也开不了口,她一直高高在上,这样的人若是从前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看出她的犹豫,乔莺淡淡出声,“你想落得大姐姐一样的下场吗?”
一提大姐姐,乔芸怔了怔。
她记得刚踏上流放之路时,一共有五十六人,如今细细数来不过三十人。
就连最高傲的大姐乔芙也病死在了路途中。
她曾是名动上京的第一才女,乔芸亲眼看见她在地上捡起解差随手扔下的馒头。
在这漫漫流放之路上,尊严与傲气是最先被抛弃的。
乔芸想活着,尊严与傲气她都不要了,即使与从前最瞧不上的乔莺合作,她也要活下去。
她在乔莺的注视下开了口,“大人...”
声音娇媚,在雨夜中如猫叫声一般让人抓耳挠腮。
他像是看见猎物一般,目光如炬直勾勾朝乔芸走来,蹲下身看着她。
“大人,我心口疼...”乔芸嗓音尤其小,害怕吵醒身边的人,让别人看见她这副讨好的模样,“您疼疼我吧。”
他眉毛上扬,眼前一亮,这样的娇弱小娘子送上门来,岂有不收之理。
“大人,我们姐妹二人都想投靠大人。”乔莺适时添了一句。
惹得他心花怒放,一来来一双,他偷偷摸摸将二人手上的麻绳扯开,左拥右抱进了最偏远的小屋屋,蜡烛也没敢点。
转头便把门带上。
黏腻的目光落在乔芸身上,随后整个人将她压在身下。
这人看似瘦小力气却也惊人。
当他俯身的那一刻,乔芸还是怕了,开始反抗地踢踹他,撕咬他,瘦小解差不怒反笑,心中生出了几分邪火,挺力把她的下颚往上抬,漏出纤细洁白的颈脖,“怎么,你竟不是自愿的?”
乔芸挣扎着用余光看向身后的乔莺,她正抄起凳子欲砸向他,可不知怎么,乔莺忽然顿了顿。
察觉到这姐妹二人的小心思,他的火气上涌。
他松开乔芸,转身毫不吝啬地给了乔莺一耳光。
突如其来的巴掌让乔莺脑袋一片空白,踉跄跌在地上。
瞧见计划败露,一旁的乔芸不知所措,想起适才乔莺说遇到危险便大声呼救,于是惊叫一声想往外逃,解差猛然大力掐上乔芸的脖子,竟将她举了起来,他眉毛下压眼周深陷,大有要将乔芸掐死的架势。
深怕他真的杀了自己,乔芸不停挣扎,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这下解差更急,怕她的叫喊声引来旁人,伸出右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巴。
乔芸脸涨红,再踢腿推搡反抗了两下,便没了声音。
矮瘦的解差因怒气皱在一起的五官舒展狰狞的面目缓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惊慌,旋即赶忙将她放下。
他松手那瞬乔芸双眼紧闭,沉沉倒地,他用手探了探她的鼻子,已经没了气息。
乔莺见他神色慌张,手悬在空中,眼珠子不停转悠,猜他一定是失手将乔芸掐死了。
他下意识转头,眼中含着威胁,看向乔莺就像是只猎豹在等待着下一只猎物。
“你要如何交差?”乔莺并不闪躲,直勾勾开口问他,“若是问起来,我自然会说是你杀的,私自斩杀流放罪人是什么后果,你比我更清楚。你表姨母的妹妹是太子侍妾,这事若是捅到五皇子那儿去,太子还能让你活着吗?”
解差干扁的嘴唇快速吸了口气,下颚下垂,“你以为我会留你说话的机会?”
“你放了我,给我半盏茶的时间逃出去,半盏茶后你大可以说是我杀人外逃,再来捉我。”
他先是恼火,“我蠢笨如猪?这就将你放了?”可转头一想并无不可,这丫头看起来柔柔弱弱,给半个时辰也跑不到哪里去,但若是让其他解差知道他失手杀人,恐怕他的职位性命如何也保不住。
乔莺见他表情稍有松动,准备再开口,门外突然闪着微弱火光。
冷兵器扭打声中夹杂着男人的高声呼喊,“是山匪!一群山匪!都快醒醒!”
“人呢?人去哪了!”
有人在喊他,慌乱中瘦小解差忽然想到了什么,用尽全力将乔莺撞出门去。
他要借山匪之手解决乔莺,只要乔莺当面死在山匪手中,没人会再怀疑他。
暴雨如注。
乔莺摔倒在地,满身污泥。
几名蒙着面的山匪正和衙役们奋战,另一边,乔家女眷们四处逃窜,有几个手上的麻绳已被利器割断。
有人连滚带爬跑向驿站大门,本以为就要逃出生天,却被身后贼人一刀刺死。
血溅当场。
雷声在云层中间轰响,混着四周的杀戮声、叫喊声,震得乔莺耳朵嗡嗡作响。
她微微翕动的嘴唇毫无颜色,雨混着血流淌在她脚下。
场面混乱不堪,是她逃跑的最佳时机。
不远处一个贼人手起刀落解决一个解差后,转而把目光投向她。
乔莺下意识撒腿就跑,蒙面的彪形大汉提剑追来。
她硬着头皮往前飞奔,直至面前出现一堵墙。
蒙面壮汉正欲举剑之时,天边划过一道闪电。
乔莺顺手捡起地上被遗落的刀,挥舞着反抗,却被他一挡,刀脱手直插在地面,震得乔莺手生疼。
绝不是山匪。
正值太子与五皇子夺嫡的多事之秋,没有山匪会来莫名其妙来劫一个小小驿站,既没有银子可图,也无大人物。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杀光在场所有人。
如此心狠手辣,乔莺在心中已经猜想到是谁派来的人了。
没想到那人竟真要置自己于死地。
乔莺正思量着如何脱险。
然而下一秒,蒙面壮汉的身体却随着雷声轰然倒下。
他被一刀封喉。
灼热的血水溅在乔莺眼中。
她后背抵着坚硬的墙,双腿发软,心中发冷,强撑着自己没有瘫坐下去,警惕地盯着前方。
庞大的身躯倒下后,才露出其身后的少年。
他独立在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