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他们都比现在瘦。校园里绿树成荫,文心湖垂柳摇曳,朗朗书声中催生了多少情窦初开的梦?
白惠个子矮小,白肤短发,性格奔放,这种小姑娘就象冰糖葫芦,红艳娇滴,谁见了都想伸长舌头舔一下,却没有人会一口咬下去,一怕酸了牙,二怕里面有硬核。白惠心里的核也是硬着呢,不知有多少伸着舌头要舔过来的男生,她正眼都不瞅一下,说话也难听,还爱乱给追求者起外号,什么扁面胡、黑嘴兽,虽然不雅却神形俱似,往往从她嘴里生出来的外号都能极快传播开去,渐渐男生们对她敬而远之。其实呢,她是有心上人了,之所于对狂蜂浪蝶们如此反应过激,也是有意识想引起心上人的注目,更深层的目的是可以将自己的行情拔得最高。总之,她是成功的,同宿舍的冯真真长得比她漂亮,性格也比她文静,追求者也比她多好几倍,但在外人心目中,白惠的行情要比冯真真好。所以许多眼光正常的男生都沾沾自喜,以为其它人都在追白惠,错失了冯真真这个真正的瑰玉。
给冯真真写情信的人都得到了同一种“泥牛入海”的结果。他们不知道,这个宿舍的风水旺的是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杜宇。或者说杜宇的桃花方位正好坐落在这间女生宿舍。
整个大一过去了,白惠、冯真真、杜宇三人各自被蒙在鼓里。鼓皮被捅开是源于有一天,和许多校园言情小说一样,故事发生在图书馆,稍微不同的是,没发生在阅读室,而是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白惠和冯真真还有俩个女同学,四个女生并排走出图书馆,馆门虽然宽,但四个人并排也就刚好堵住了。在她们经过门楣的时候,杜宇不知为什么跑着正要往门里冲,他压根没想到门里会突然闪现四朵玫瑰花,三级台阶他一跃就跳上去,四女生惊吓并尖叫起来,白惠本来排在边上,中间的女生力大,受惊时往另一边躲,这边手臂还挽着白惠,白惠也就被她扯了一下,正好迎面扑进了杜宇的怀里。
可以想象,杜宇和白惠顿时大窘。杜宇连连道歉了两声匆匆离去。剩下的女生们可就不依不饶了,说杜宇八成也是看上了白惠,白惠说瞎扯,女同学说那为什么四个人他偏偏就扑向你啊?白惠大大咧咧说我有吸引力呗。女同学问“那你准备给他起什么外号呢?”白惠想想说:“不起了。”“为什么啊?”“因为我喜欢他。”此言一出,女同学既惊讶又佩服,本来还想取笑,这时候也找不到笑料了。
这就是白惠,她觉得自己上学期暗恋了杜宇,今天有这么个机会,干嘛不公开呢?她知道跟这些女同学公开,不出两天,就等于向全系的人公开了,杜宇会是啥反应呢?白惠极为好奇。
冯真真象第一次认识白惠,看了她许久,她觉得白惠太不可思议了,你可是女孩子啊。冯真真这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喜欢杜宇,只是对这个男同学有更多好感,她这时心里还觉得杜宇和白惠也挺配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杜宇一如既往,风言风语也没坚持多久,令白惠挺失望的。她决定主动出击。不是她不想矜持,而是自从那天表白了之后,她再看杜宇时,怎么看怎么喜欢。初恋最美好的地方也正是在这里:这个阶段有完美的恋人,有完美的恋情。年龄越长,看人就越客观,也再不会出现完美的恋人了,爱情本质上是个彻头彻尾的主观导向型,需要唯心的态度。
白惠有一天抱了一本书,拉上冯真真,直接到男生宿舍找到了杜宇。杜宇对她们的光临还是很意外的,但非常热情,一点也不尴尬。唯一有点尴尬的人反而是冯真真。白惠直截了当地对杜宇说:“杜宇,我知道你的课本都作了许多注释,最近想复习《汉语言文学》,把你的课本换我用几天行不?”
冯真真差点呛着,她现在才明白白惠手里抱个课本的意思了,刚才还以为是用来装饰,免得手没地方放呢。
“行,”杜宇话不多,动作挺利索。交换完课本,白惠就拖着冯真真走了,路上告诉冯真真,周末还书的时候,她要让杜宇请客。冯真真开始不太相信,但想到刚刚才领教了白惠的手段,也就半信半疑。
冯真真觉察到杜宇在有意引起她的注意是在半年后了。有一个下午,她们系没课,她象往常一样提了书包坐到文心湖边,她喜欢坐那里软软的草皮,喜欢看湖水被风吹起的皱褶,还喜欢闻柳枝飘散出来的淡淡草腥味。那天下午她正好收到中学同学的来信,盘腿坐在草地上看得入神,不时捂嘴自乐。不经意间,她看到湖对面杜宇走过,她抬头看时,似乎杜宇也在看她,只是很快将头扭开了。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背单词的声音,她觉得声音熟悉,回头看了一下,是杜宇,一个人捧着书本踱来踱去,很专心致志的样子。她有些纳闷,这里是她的地盘,从来没碰到过杜宇。而杜宇按正常来说,看到了她,礼貌上也应该先招呼一声吧。所以她感觉杜宇有些刻意。这种刻意的想法盘绕在她心里好几天,有一天临睡前又琢磨起来,突然闪出一个令她耳红脸热的想法,情不自禁偷望了对面床上的白惠一眼,好在白惠早已熟睡,却也惊得她胸前狂跳,好象白惠梦里也能一眼看穿她的非份之想似的。
人一生里首次的情窦冒芽,往往毫无预兆,多半不合常理。一个不速之客,能有什么道理可言呢?冯真真自从在那晚把爱情之门撞开一条缝之后,任凭自己如何拼命想关回去,却发现这扇沉重的巨门越张越开,她每次看多一眼杜宇,就仿佛自己干了天大的错事,给白惠做三世的牛马也补偿不了了。可是杜宇又总能在她刚刚想再看一眼的时候出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大二下半年里,冯真真足足恨了自己半年,她有时将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就躲在被窝里偷偷哭起来。
大三刚开学,她看完了一本《飘》,她发现自己不喜欢那样的爱情故事,但同时发现,她不再恨自己了。
大四那年寒假过后,她们不再上课,许多同学去了实习,杜宇回来学校呆了几天就走了,白惠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们常常通电话,冯真真没打听,所以一直也不知道杜宇究竟去了哪里。后来白惠也去了一家广告公司实习,冯真真不需要担心毕业后工作的问题,所以没去挤人才市场,她就呆在学校里。这半年,她开始恨杜宇。
有一天晚上,宿舍区静悄悄的,傍晚下了场雨,空气还残留着湿润清新,冯真真心情莫明其妙地感觉到燥动,睡也睡不着,在阳台上站了许久,望着散开乌云后晴朗的星空,她想到即将要告别这个地方,又有些伤感,脑子里蹦出一句清词“问君何事轻别离”,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下一句来,倒是又钻进来另一句“一生恰如三月花”,这也是个断句,她好不烦恼,谁知越恼,那些零零碎碎的清言寒句越是溜溜不断: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画阁消魂,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冯真真厌倦透了,她知道今晚只能是个断章残句,肯定凑不了一个完章。
冷不丁,她似乎看到楼下径道上站了一个人,修长的影子半掩在斑驳树影子里,她甚至看到了黑暗中有两颗明亮的眸子在向她闪烁。冯真真脑子里飞快地叫出“杜宇”的名字,没错,那肯定是他,冯真真对这个身影太熟悉了。
真是他吗?他回来了?冯真真返身飞奔下楼,一口气跑到径道上,这里哪有人影啊,空荡荡的,象个失了魂的老妇人。
毕业前两周,同学们都回到了学校。半年实习的经历让大家都各自带回了许多新奇有趣的故事,讲也讲不完。各个系都在筹划散伙舞会,她们系也不例外,白惠是积极的组织者之一。她还用自己这三个月挣的工资送了一双高跟凉鞋给冯真真,她自己也有一双,是浅绿色的,送给冯真真的是白色的,白惠对此抑扬顿挫地解释:“你是清晨白晃晃的阳光,我是吮露刚醒的嫩芽,你吸干了我的露水,而我却茁壮成长……哈哈哈”。
白惠的笑声余音还没消散,冯真真就在试穿的时候扭了一下,当时也没感觉到特别疼,以为没啥事,到了晚上,脚脖子竟然肿了起来,一股似有似无的隐痛源源不断从骨头里冒出来,白惠慌了,忙去给她买了一瓶正骨水,要帮她擦,却又被布置散伙会的同学催着,冯真真说,“我自己来吧,你去忙。”白惠问她:“你晚上还来会场吗?”冯真真摇摇头:“不去了,我都走不了了,再说,我也不会跳舞,你们玩吧。”“真可惜,好吧,我走啦,晚上别等我,你先睡,我约了杜宇。”说完白惠一溜烟飞了出去。
杜宇出现在冯真真宿舍的门口,是晚上十点钟,会场里此时正闹翻天的时候。所以,她很意外,拉开门时有些慌乱,“杜宇?你怎么来了?白惠不是去会场了吗?”
杜宇没有回答她,眼睛落在她的脚上,问:“听说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扭了一下,没事没事。”
杜宇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磨蹭着没有离去的意思,冯真真也不知道该不该请他进来,两人沉默僵持了一会,冯真真最后先开口说:“杜宇,你,是找白惠的吧。”说完她都觉得这句话特傻。
“我是来找你的,”杜宇故作平静地说。
冯真真预感着他就会这么说,但听到后还是意外,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我进去好吗?”
冯真真转身跛着腿半跳到床边坐下来,杜宇跨进门后,轻轻将门关上。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远处的喧嚣被一扇薄门轻轻一关便隔得如同远在另一个时空。冯真真脑子乱糟糟的,呼吸急了,她感觉到脸上发烫,手足无措。
杜宇也有些局促,他坐到冯真真的对面,也不说话,就看着她。冯真真一直垂着头,她不敢看他,她知道他有话要说,她等着。
杜宇始终没有说话,冯真真也不意外,她知道要等他的一句话本来就难,等一句重要的话肯定更难,她愿意一直等下去,哪怕最后只等到一个字也行。
杜宇也在等待,他是在等待自己说出一句话来,是哪一句?他也不知道,所以他在等待着这句话自己跳出来。
时间在这个屋子里暂时失去了意义和价值,他们只知道这个等待过程很漫长又很短暂。
突然房门咚咚咚发出巨响,把两人吓个半死,冯真真脸色一下变了,慌张地看着杜宇,杜宇站起来,咬咬牙,噔噔去开门,原来门外的不是白惠,而是两个女同学,其中一个叫于文华,因为整天和白惠一起,他认得,她们一脸疑惑地看着开门的杜宇,忽然又心领神会地笑着说:“我们找白惠的。”
“于文华啊,白惠不在这里。”
“啊?那你怎么会在这里?”于文华问。
“我,我在等她。”杜宇说。
“那白惠回来你告诉她,不准开溜,赶紧回来会场,那帮男生输不起,都起哄了。”
“好。”杜宇不紧不慢地说。
女同学推搡着走了,杜宇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冯真真望着他的后背,这个男人削瘦的身躯此刻在她眼里如同高山一般,只要这座山迎回来,她会毫不犹豫扑上去。
“真真,我,我走了,你保重。”杜宇在门口站了一会,突然说了这句,说完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冯真真呆在那里,她不敢相信杜宇就这样走掉了。不,是逃掉了,也不对,是溜掉了,象个败阵的公鸡,灰溜溜夹着尾巴走了,连谢幕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杜宇……你这个混蛋!冯真真无力地在心里大骂了一句,眼泪不争气在哗哗流下来。
那晚,白惠一宿没归,冯真真在床上也坐了一宿,眼泪流了一遍又一遍。第二天一大早,有同学来说,白惠正在医院里,被人抢劫,受了重伤。冯真真吓坏了,拐着腿去看她,白惠脸上乌青,手臂和腰上缠了大块纱布,冯真真问她怎么回事,她说遇到抢劫的,她反抗,被踢伤了。
“那杜宇呢?你不是约了他吗?”冯真真问,她一直以为,杜宇昨晚的最后选择还是白惠,他离开宿舍,是去找了白惠。
白惠摇摇头,苦笑着说:“我还没等到杜宇,就等来了劫匪。”
“那现在杜宇呢?”
“他还不知道吧。”
正说着,杜宇冲进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