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左的案子在当时也算轰动一时,首先是他身份特殊,一个城建局副处长杀了人,死者传闻与他关系暧昧,在这个并不算大的城市里,官员的桃色新闻极大地刺激了市民们的兴趣。况且柳左在这个城市里曾一度是一位明星官员。
据当局与媒体最后的披露,证据是相当确凿的。这就由不得当事人是否死不认罪了。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一贯政策,柳左枪毙有余,但后来的终审判决是无期徒刑,这让很多人不太理解,于是传闻又起,无非是说他后台强硬,官官相护,当然传闻永远只是传闻,谁也没有证据,正是由于传闻者缺乏证据,底气也就不足,口耳相传的时候,多半压低了嗓子,眼睛下意识地左右张望着,怎么看起来都不象在说一件带着正义感的事情,义愤填膺的气氛当然也削弱了许多。
然而,义愤归义愤,传闻也终究是传闻,严格些定性便是谣传。至于柳左其人,是死是活对大家的生活毫无影响,说多几回自己也厌倦了,几个月后,这件事情便如同秋后的蝉鸣,一声比一声稀落。
而我们可以想象,这事对柳左的家人却似寒露刚过迎霜降,接踵而来是立冬小雪,冬至大寒。每一步都将她们拉进茫茫三九冰窟。
柳左的妻子叫冯真真,小女儿六岁,叫柳可可。可可与父亲的感情极好,都说女儿亲爸,是有道理的。她还不太清楚父亲的事情,但明白到了父亲要离开她很久很久,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这事情让她小小的年纪难于接受,一睡醒觉来,见到大人就要求带她去找爸爸,接爸爸回家。闻者心酸,见者心痛,皆痛恨柳左太混蛋,辜负了“父亲”这个神圣的称号,一个被人普遍定位为不负责任的男人,比之定位为水性杨花的女人更为耻辱及诛心。
冯真真在事发后几个月里均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也完全不相信丈夫真的会去杀人,甚至她不相信检察院起诉书里所提到的丈夫与死者的所谓暧昧关系,即使这一点是经过了柳左确认的事实。
她和柳左毕业于同一所大学,还是同一届,只是班系不同,俩人在毕业后没多久就确定了恋爱关系,三年后结婚,这个婚姻被所有认识的亲朋好友均评价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这不仅仅是客气话,冯真真在大学虽然没冠上校花,但也不出三甲,人又聪慧,性格柔婉,有一种内敛的灵气,所谓“秀外慧中”是也。而柳左虽然学习一般,长相一般,但为人圆滑,工作积极,最重要的是,他出身于官宦世家,父亲是国土局长,最近升任厅长的呼声颇高,当然柳左事件后,呼声倏地低了下来,组织上开始考虑他年纪稍大的遗憾了。这也很有道理,新官上任后没几年便面临退休,这种情况多半很难出政绩,心态上会倾向明哲保身,平安离休。这样的家庭出身,柳左身上便天生具有了一种傲然之气,遇事喜欢从大局上考虑,工作计划和部署起来颇有章法和长远目光,所以,年纪轻轻坐上了副处长之位,竟也没有引来些“仗父之势”的揣测,这是不容易的。
作为男人,事业有成,一帆丰顺,势必在气质上养出一股子贵胄之气,这种男人是极有个人魅力的。他身边伴着一朵娇艳出众的鲜花,自然也会被认为理所当然。君不见众多帅气男人,时运不济,常年生活压累,受人颐指气使,三五年后再见时,怎么看怎么闻着一股卑微气息,捉襟见肘谈何风花雪月?三餐不继又哪来对酒当歌?现代人是很难想象杜甫其实比李白帅气的事实的。
冯真真与柳左结婚七年,感情虽然平淡,却很平稳,柳左身居官场,深谙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对家庭对妻子一如既往,既不多一分激情,也绝不会少一点关怀爱护。冯真真对柳左的感情其实是在婚后一丝一滴积累起来的。尤其在小孩出生后,丈夫事业也开始走进快车道,每一分收获和成就,都不忘与妻子分享,对小孩尤其迷恋溺爱,作为孩子的母亲,都会将自己剧痛生出来的孩子本能地当成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因为小孩的的确确是她肉体的一部分,这是天性。所以,小孩获得丈夫的爱,便如同自己获得了丈夫的爱,无端会生出些感激之情来,这种感激元素,常常是母亲们幸福感的源泉。
对于孩子,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就是在此,男人视小孩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女人视小孩为自己生命的一体。
冯真真怎么能想象一个精明稳重的丈夫会搞出作风问题呢?更不可相信的是,一个作了父亲的人,还会丧心病狂地去杀人?尤其手法拙劣,典型的冲动如疯狗,这根本不是柳左的风格。看守所里会面的时候,柳左也信誓旦旦地说:“我绝对没有杀人,如果我要杀人,不会用这种方法。”
毕竟终审判决下来了,柳左犯罪事实被法院认定,经过律师求情,或者真有传闻中的某些原因,总之,法官下手轻了那么一点点,柳左捡回了一条命。只是,认识柳左的人都认为,柳左还不如枪毙算了,这条命已经失去它原本存在的意义了。什么是人生的意义,这条伴随人类进化至今的问题在这件事情上有了一个注释:柳左的人生意义应该是官运亨通,家庭美满,受人尊敬。现在这三条都不存在了,他的活着意义便也不存在了。
法院宣判过后,柳左会被送到一个偏远地方去服刑,临走的时候,冯真真带着女儿去见了他一面,丈夫整个人已经从精神上垮掉了,七尺男人神态萎靡,头发蓬乱,女儿一见他竟认不出来,偷偷躲在妈妈身后看了好几眼,又听柳左唤了几句,熟悉的声音终于让可可认出了爸爸,小孩意想不到的勇敢,没有哭,眨着眼睛问:“爸爸,你真的要去很远的地方吗?不过没关系,你可以给我写信,打电话,写信的时候要是有礼物一起寄给我就好了,爸爸,别寄太大的礼物,信封装不下,我只要小礼物,妈妈说,爸爸以后没钱了,不会常常给我买礼物了,那就在纸上给我画一个鸭子吧,想我的时候才画,很想我就画很多……”柳左听不下去了,隔着窗子号啕大哭起来,堂堂大男人此时终于崩溃了,撑了这么久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溃散,哭声撕扯着所有人的耳朵,他不停地用额头去撞铁条,把可可吓坏了,大声喊:“爸爸,别撞了,会痛的,会痛的。”
同来探望的奶奶将小孩带了出去,冯真真慢慢等柳左平静下来,两人对视了很久,柳左先开口,他无限愧疚地望着妻子,半晌吐出三个字:“对不起。”冯真真死死盯着他,摇摇头说:“你爱她吗?”这时候,她已经相信了那个事实,的确曾经有一个女人存在于她和他之间。
柳左惨然一笑,说:“真真,你不用等我了,我们,我们离婚吧,所有东西都留给你。”
冯真真站起来,她不想再多看一眼这个男人了,转身后深深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有太多含义,很长时间都在柳左梦里回放。
叹息之后,冯真真留下了一句无奈至极的话:“我会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