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环之海 第肆话

是户所、三河、姹间三个畜生,把相马悟给害死的。但是,当城田辉正把憎恨的刀刃,指向那三个猪狗的时候,憎恨的刀刃却首先残酷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回到家里以后,城田辉正的心情也没有平静下来。

“吃那么一点儿就吃饱啦?”母亲仰头看着城田辉正问道。

大盘子里的肉和鱼,几乎没怎么动,城田辉正就站起来了。

“啊,吃饱了。桃子吃多了。”

“现在的桃子哪还能吃啊?”

“闻味儿,青桃子味儿已经闻饱了。”

城田辉正说完,扔下满脸惊讶的母亲,转身上了二楼,进了自己的卧室。

自从城田辉正辞掉了农业协同组的工作以后,母亲就特别没有精神。

城田辉正幼年丧父,是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城田特别不想让母亲为自己而担心,但是,在跟母亲住在一起的情况下,很难找到一个开车或坐电车,就能够轻易上下班的工作。

“为什么非要辞了农业协同组的工作呢?”有时候,城田辉正自己也这样想。

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城田辉正觉得:职场就仿佛是天国。轻松的气氛,宽松的时间,做错了什么事,也不会挨打,而且还能挣钱。他觉得工作简直太容易了,甚至认为自己经过空手道部的艰苦训练,体验过死的恐怖,毅力超群,很轻松地就可以,在社会上混下去。

结果呢,城田辉正却成了众人的笑柄。

就连那么一点点委屈都忍受不了。不就是被调来调去,被孤立,不给工作做吗?怎么那么快就垮掉了呢?……畏缩、惶恐,连说句牢骚话的力气都没有,就垂头丧气地退场了,夹着尾巴从社会上逃了出来。

躺在床上的城田辉正,很窝囊地翻了个身。

母亲靠在敬老院做饭,和缝缝补补挣的钱,把城田辉正艰难地抚养长大,她什么也没有给他买过,也没带他出去玩儿过,除了在家里看电视,城田辉正没有其他娱乐活动,所以,他对繁华的东京的憧憬,比别人要强一倍。

父亲离世的时候,留下了两百万日元,但是母亲一直没有敢动,留着供城田辉正上大学。城田辉正考上大学以后,住最便宜的宿舍,再加上打工挣钱,补贴学费,四年大学是能读下来的。

没有想到,城田辉正运气不好,竟然进了空手道部那个“魔窟”。

城田辉正所在大学盛行少林拳,历史也比较长。空手道部也就有十一、二年的历史,完全依靠“暴力支配”。上二年级的时候,城田跟别的大学空手道部的部员,说起“暴力支配”的话题,没想到得到的回答是“哪儿都一样”、“都差不多”。

跟城田辉正一起,加入空手道部的“十二期生”,一共有二十三人,很快就有十七个人,先后退出了空手道部。不仅仅是那些身体弱小的退出了,就连以前练过空手道的,也都纷纷退出了。他们退出的时候,留下的话是一样的:“这里不是习武的地方。”

退出空手道部以后,有的还进了大学外面的道场。但是,退出的那些一年级部员,遭到学长的迫害,先后退学了。

祸根是“一期生”的统制长户所,以及“二期生”的副统制长三河。户所出身于一个富有的家庭,毕业以后,也住在大学附近的高级公寓里,一高兴就到空手道部的道场来。只要户所一出现在道场,场内的空气,马上就为之一变。大家是把户所当做神来崇拜的。在户所面前,“干部”们的指导极其粗暴,比军队还要严格。

户所到道场来,完全是为了享受人们对他的崇拜。城田辉正第一次被户所踢打的时候,那种恐怖和委屈,直到今天都忘不了。

“只因为是新同学,就应该被踢得连胃里的东西都吐光吗?”城田辉正始终不能够理解。他在害怕户所的同时,一直在诅咒这种不合理的、所谓“上下级”的关系。

三河比户所还要凶恶。他到道场来的目的是要解闷。他毕业以后,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一直没有什么进步,是个很没有出息的公司职员。他来到道场,换上空手道服,就开始一个挨一个地踢人。那种令人恐怖的表情,城田辉正到现在想起来都打哆嗦。

正是因为户所和三河“视察”那次夏日集训,才造成了相马悟的悲剧。

这两个家伙过来以后,“恶魔”统制长姹间,为了显摆一下训练是如何严格,临时决定,搞了那次紧急集合。其实集训开始以后,第一天、第三天和第六天,一共搞了三次紧急集合了。在身心疲劳已经达到顶峰,而且,前一天晚上刚搞过紧急集合的情况下,再搞紧急集合是不是合适,多数“干部”们心里肯定很犹豫。

但是,姹间发出了紧急集合的号令。相马悟在“十二期学生”的六个人之中,身体是最虚弱的,掉了一层皮的脚底板渗出的血,把袜子都染红了。站在海水里出拳,恐怕连站都站不稳。

让身体失去平衡的情况,相马悟一定发生过很多次,每次都会挨一顿痛打,不知道有多少次被踢倒在海水里。

相马悟终于耗尽了身上的最后一点力气,被海水吞没了。

城田辉正从床上下来,心神不安地来回走了一阵,回到床边坐下,双手抱住了脑袋。

相马悟被拖上岸来一看,早就死了。是被海水淹死的。姹间命令大家返回临时宿舍,队长佐田当场宣布集训中止。紧接着,姹间嘱咐大家,为了不给户所和三河两位前辈添麻烦,警察前来调査的时候,谁也不要说他们两位在场。

大家都是按照姹间的嘱咐做的,谁也没有跟警察提到户所和三河。

空手道部名义上的顾问,是一个懂得刑法的权威教授,虽然报纸和电视,对此作了连篇累牍的报道,但是,没有一个人被追究刑事责任。

如果警方知道,当时有两个外人在场,并且在海里,对相马悟大打出手,结果也许不会那样不了了之。

“当时为什么没有对警察说实话呢?”很久以后,城田辉正才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最初他认为,是因为怕户所和三河,害怕姹间报复自己。

“不对!……”城田辉正自己否定了自己。保持沉默的真正理由,其实比这个要深刻得多。

当城田辉正听到队长佐田宣布,集训中止的时候,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那是无与伦比的欢喜,无与伦比的狂喜。那种狂喜,在那以前没有过,在那以后也没有过。

旁边的房间里,就躺着相马悟的尸体,但是,城田辉正心里的那种狂喜,还是不住地往上涌。为了不让笑容,出现在脸上,城田辉正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

城田辉正真想给队长佐田磕头,给以姹间为首的“干部”们磕头,因为是他们把大家,从地狱里给解放了出来。夸张一点说,他们就是神,就是佛。所以,当姹间嘱咐,不要把户所和三河在场的事情,告诉警察的时候,城田诚心诚意地接受了。

只要能够让他回家,他什么都接受。

“那个时候,自己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呢?”城田辉正回忆着,“恐怕是一种使劲咬着臼齿,不让自己笑出来的表情吧。”

是户所、三河、姹间三个畜生,把相马悟给害死的。但是,当城田辉正把憎恨的刀刃,指向那三个猪狗的时候,憎恨的刀刃却首先残酷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相马悟死了以后,校方作出了空手道部停止活动一年的决定。“十二期生”少了一个相马悟,其余五个人留在了空手道部。虽然可以自由退出了,但是,为了安慰相马悟的亡灵,五个人都留了下来。

空手道部重新开始活动以后,校方指定由空手道部同窗会指导训练,户所和三河再也没有露过面。部内实行了民主化。

“十二期生”五个人段位升级考试合格,同时扎上了黑腰带。五个人谁也没有当上“干部”,四年级的时候,因忙于找工作,他们都正常引退了。

五个人从来没有在一起,认真谈论过那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情。虽然偶尔也会提及这个话题,但是,从来没有深入讨论过。

毕业以后,城田辉正就跟空手道部,彻底断绝了关系。同窗会的会费,他一次都没有交过,空手道的道场一次都没有进去过。跟“卡二期生”的同学也疏远了,因为只要一见面,就会想起来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就会在同学们的脸上看到,自己当年使劲咬着牙,不让自己笑出来的表情。

城田辉正选择了逃避。只有每年一、两次礼节性的问候电话,才会让城田想起,自己曾经是“十二期生”的一员。

但是,白天石仓打来的那个电话,超出了礼节性问候的范畴。

相马悟的父母想知道,他们的儿子死亡的真相!

城田辉正心里乱得很。他觉得这件事情很麻烦。时至今日,再把户所跟三河的恶行,告诉相马悟的父母,实在是说不出口。当初为什么不说呢?如果被问起来,自己就无法回答了。

但是……这样下去就好吗?

这样下去,心里并不是没有纠结。可以说,十二年来,城田辉正心里的纠结,不是渐渐变得淡薄了,而是越来越感觉浓厚了。

城田辉正站起了身来,走到桌子前边,在椅子上坐了下去。然后,他缓缓地把抽屉拉开,翻来翻去,翻出一张照片。那是“十二期生”的六个人,以道场里的神龛为背景,所照的照片。那时候,加入空手道部的时间还不长,雪白的空手道服,雪白的腰带,全都天真无邪地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最右边是相马悟——溜肩膀,身材纤细,完全是一个中学生的体形。相马悟特别老实,但是,只要一喝了酒,他就比谁都能说,从电视上的动画片到偶像歌手,这小子简直无话不谈。总之绝对不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挨着相马悟的是城田辉正:当时他撅着下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虽然是被同宿舍的学长,茫然拉进空手道部的,其实本人也有练就一副好身板的愿望。

锛儿头安冈,正如他的绰号,长着宽阔而突出的额头。加入空手道部不久,他就给大家表演用额头撞水泥板,结果还真把水泥板撞断了。本来已经决定参加国际式摔跤同好会了,来道场看热闹的时候,被硬拉着摁了手印。他是一个性格懦弱的人,也很会演戏。挨了学长踢打之后,总是要假装疼得要死,在地上趴上二、三十秒钟,借机休息一会儿。

长着一张粗糙的脸的是久本丰。他很认死理,爱跟别人闹别扭,不怕别人说他的坏话,但是,他动不动就哭,随便一个破电视剧,都能把他感动得稀哩哗啦地流泪。

“小武士”高节一本正经,刚认识的时候,他就对大家说,请各位叫他“小武士”。自从加入空手道部以后,他立刻发出豪言壮语,将来要成为日本空手道第一高手。他训练的比谁都热心,可就是不见长进。那次集训,挨“干部”打骂最多的,除了相马悟,就是“小武士”高节了。出事那天晚上,“小武士”高节说的那句不吉利的话,至今还在城田辉正的耳边回晌……

——唉,活不过今天了。

最后一个。就是今天给城田辉正打电话的石仓。他站在最左边,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高高的个子,属于那种硬派英俊小生。实际上是虚有其表,只要一张嘴,不是哭诉,就是抱怨。

本来石仓早就想退出的,但是,他那位搞房地产的父亲,是真正的硬派老生,严厉地教训他说:“马鹿野郎,干什么都不能半途而废,一旦加入了就不能退出,否则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石仓没有办法,只好哭哭啼啼地硬着头皮参加训练。

城田辉正叹了一口气,把照片放在桌子上。都是好小伙儿,如果当时不加入空手道部的话,大家都会比现在优秀得多。

“辉正!……”母亲推开房门,拿着电话的子机走进来。城田辉正马上意识到,肯定是“十二期生”之中的哪个打来的。

“一个姓久本的,是你在农业协同组工作的时候,所认识的同事吗?”母亲问道。

不是因为母亲记性不好了,而是因为,城田辉正从来没有在母亲面前,提过空手道部那些大学同学的名字。

“大学同学。”城田辉正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答道,随后从母亲手上接过子机。

“喂!……城田,好久不见了,听得出来我是谁吗?”

“久本丰嘛,还能听不出来?”

“八年没见面了吧?毕业以后,一次面都没见过。你怎么样?”

“还好。你呢?……听说你当了墓碑推销员。”

“本来这一行,不存在什么景气不景气的,可是,最近,生意也是不好做呀。”久本丰很不偷快地说道。

跟白天石仓的电话不一样,久本丰的声音里没有怀念之情。

城田辉正压低声音问道:“你来电话,是为了相马悟的事吧?”

“是的。下下星期六聚一下,你去得了吗?”

“啊,能去。”

“可是,说这件事,我都担心幽灵出来。都十二年了嘛。”

城田辉正对这个比喻很反感。这不等于说相马悟是妖怪现形吗?

“石仓那小子说,相马悟的父母好像已经知道,户所他们在场了。”

“真不愿意想起这几个名字来。户所,三河,还有恶魔姹间。”

“你认为是谁,跟相马悟的父母说的?”

“这个嘛,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告诉我们这件事的,只有石仓吧?”

城田辉正觉得,久本丰话中有话,于是严肃地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相马悟的母亲,直接给石仓打电话呢?……相马悟跟石仓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好嘛。相马悟跟锛儿头安冈最要好,安冈还在相马悟家里住过呢。”

久本丰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

“久本丰,你到底想说什么?”城田辉正问了一句。

沉默!……久本丰似乎在犹豫着。但是,久本丰犹豫的时间并不长,马上就很痛快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一直在想,相马悟也许不是被海水冲走的,而是自杀。”

“什么?……”城田辉正手上的子机,差一点儿掉在地上。

“相马悟是自杀的?”这个看法,城田辉正连想都没想过。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你想一想,相马悟当时的精神状态嘛,什么时候自杀都不奇怪。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你要是这样说的话,大家的精神状态,都差不了多少,石仓和小武士也很危险。”

“不对,还是相马悟的精神状态最危险。”久本丰坚持着说,“而且,空手道服和腰带,都在海面上漂着。就算衣服能够被海水冲下来,腰带怎么会被海水冲下来呢?”

城田辉正想了一下说道:“出拳那么多次,很可能松开的。”

“那是在海里,腰带被海水浸泡以后,哪儿那么容易就松开了?”

“你的意思是说,栩马悟自己脱掉空手道服,自己解开腰带,投海自杀的?”

“是的。”久本丰肯定地说。

“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脱掉呢?”

“那时候,我们最想扔掉的东西是什么?就是空手道服和腰带嘛!……谁也不想穿着那玩意儿死啊!”

城田辉正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可是,就算相马悟是自杀的,跟石仓说的这件事情,又有什么联系呢?”

“你好好想一想,空手道服和腰带漂着的位置,不就在相马悟旁边的石仓前边吗?”

城田辉正终于弄明白,久本丰的意思了。石仓发现相马悟自杀了,但是,他假装没有发现。

如果死了人,就用不着出拳一千次,集训也会中止。所以,石仓就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

久本丰早就开始怀疑石仓了,所以,当他听说相马悟的母亲,先给石仓打了电话的时候,忽然悟到:相马悟的母亲要找的,实际上只是石仓一个人。

城田辉正弄明白久本丰的真正意思以后,感到非常生气:“天那么黑,石仓怎么能看见呢?”

“空手道服是白色的,在漆黑的海面上,漂着白色的东西,怎么会看不见呢?”

“我是在乡下长大的,那么黑的天色,还是第一次看到。手电筒都灭了,而且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星星也不是一颗也没有。”

“石仓要是看得见,对面的队长佐田,也应该看见了!……”

“佐田离得比较远一些吧。”久本丰犹豫着说。

“那么你呢?你不是就在石仓旁边吗?”城田辉正说出这句话以后,觉得自己的脊梁上,有个东西在往上爬。

莫非久本丰也发现,相马悟自杀了,也假装没有看见?

“我敢往旁边看吗?”

“这个……”城田辉正嘟囔了一声。

“喂!城田!……我们那个时候,有胆量往旁边看吗?喂!我问你呢!……”

久本丰失掉了冷静,说话的声音激动起来。

挂断电话以后,城田辉正很久没有挪动地方。

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十二年了,相马悟的母亲,到底想知道什么呢?真的有人跟相马悟的母亲,说了些什么吗?那个人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