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北洋颓然坐倒。陈公哲让他早早休息,明日他会再想办法。
这一晚,阿幽睡在帘子后的床上,辗转难眠,有时她会轻声呼唤哥哥。睡地铺的秦北洋,只是把手伸过帘子,让妹妹的小手紧紧握住。
实在睡不着,他就点上蜡烛,掏出怀里的《淳熙棋谱》——也许是宋孝宗的陪葬品。在光绪帝陵的地宫内,秦北洋学会了下围棋,后来到了京郊骆驼村,他常跟一个前清的老举人对弈,还被夸奖走得有板有眼。
烛光下,他仔细看南宋国手们的棋局,自己跟自己盲走几盘,打发漫漫长夜。
天蒙蒙亮,陈公哲冲上楼来:“巡捕房已来搜捕精武体育会了。”
秦北洋掀开窗帘一角,隔壁的精武体育会,已布满荷枪实弹的印度巡捕。看来租界工部局信不过华人巡捕,此种大案都让印度人来冲锋陷阵。毫无疑问,如果精武体育会搜不出来,他们就会搜到陈公哲家里。
“必是青帮告诉他们的,我和齐远山都是精武体育会的学员。”
“北洋,我家后门有条小巷,快点走吧!”
一分钟都延迟不得,秦北洋立即拖着阿幽下楼,九色变作大狗紧跟身后。
出了后门,已听到前门响起猛烈的敲门声,还有一连串印度口音的英语。
秦北洋与陈公哲相拥作别:“珍重!后会有期!”
后世传说,陈公哲就是倪匡杜撰的精武门“陈真”原型。若真如此,虹口柔道馆一役的秦北洋,恐怕早他一步做了“陈真”。
秦北洋与阿幽冲出小巷,躲到犹太人的摩西会堂背后,暂时摆脱追捕。一抬头,就看到墙上贴着悬赏通缉令——他与齐远山的照片,竟是从跟欧阳安娜的合影中抠出来的。
他想到自己这副模样,走到人多的地方,必然被认出来,何况这条赤鬃松狮的九色。
前头有一辆人力车,隔壁是个茅房,想必车夫正在上茅房。秦北洋灵机一动,他在车上找到一套车夫的装扮,立刻给自己换了衣服。他再让阿幽抱着九色坐上车,用毛毯将九色裹起来,就像抱着个八九岁的小孩。
秦北洋学着人力车夫模样,拉上阿幽和九色,大摇大摆地上街。再没人会多看他一眼,以为车上是抱小孩的姑娘,可能姐姐抱弟弟,也可能丫鬟抱少爷,毛毯裹着必是生病去看大夫。这一路,有不少站岗巡逻的红头阿三,高头大马上的印度骑警,阿幽看到他们就发抖。秦北洋怀里藏着手枪,随时准备拼命。
街头报童叫卖着号外:“北洋之龙”王士珍统领的直系军队,已抵达上海郊外,江浙两军开战在即。北方的战火终于蔓延到江南来了。
上午九点,秦北洋依靠两条腿,拉着人力车上的十四岁的女孩和小镇墓兽,横穿大半个上海。他沿劳勃生路从公共租界跑到华界,来到烟囱与樯橹林立的曹家渡,向天空喷射黑烟的华商赛先生机器铁工厂门口。
秦北洋向门房通报是绍兴的阿幽小姐求见钱科先生,免得说了自己名字惹来麻烦。片刻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大仓库,正停着赛先生号飞艇,昨晚刚从绍兴飞回来的。
钱科惊讶地看到秦北洋,立即将他们拽入一个小房间。
“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没等秦北洋说话,钱科表明了态度,“前天晚上,我记得我们从上海西站分别的时间,你们雇了一辆马车回去。我计算了从西站到虹口的路程,以及发生火灾的具体钟点,你们根本没时间杀那么多人!有必要的话,我和父亲都可以为你上法庭作证。”
“谢谢!但我想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冒死跑过来找你,是想问你借用一样东西。”
“‘赛先生号’?”
钱科指了指外面的飞艇。
“不错,它能带我们飞到绍兴,也可以带我飞出上海。现在水路陆路都被封锁,我只能从天上走了。”
“好!”钱科丝毫都没犹豫,“你救了我父亲的命,我当然要帮助你。北洋,你要飞去哪里?苏州、无锡、南通,还是更远的南京?”
“达摩山。”
“这是什么地方?”
“东海上的一座孤岛。你有没有航海图?”
钱科把美国技师叫出来,操控飞艇必须掌握地形,不但有大陆还要有海洋。美国技师果然备着中国东海的高比例尺海图。他们在地图的中心位置找到了达摩山,就是一个小黑点,处于长江口、日本九州西海岸、朝鲜济州岛的中心点上。地图上的名字叫“Bodhidharma Island”,所谓Bodhidharma就是菩提达摩。
“你什么时候需要?”
“现在!”
秦北洋必须跟时间赛跑,早上巡捕房搜查了精武体育会,很快也会搜查到这里来的。
钱科用英语跟美国技师商量片刻。技师有些犹豫,冬季出海有一定危险性。飞艇相比较飞机的劣势,是受到气象条件限制太多,运行速度难以精确,就像帆船逆风和顺风天差地别。
最后,钱科用三千美元的酬金搞定了技师。
“钱先生的恩典,秦北洋没齿难忘!”
“等你洗刷清白之后,就来我们工厂做机械师吧。”
“哈哈!这是我刚到上海来的第一天想要的工作!”
钱科决定不去郊外的空地,飞艇从苏州河水运,会引起太多人旁观,惹来巡捕房或青帮。他在工厂中央辟出一块空地。
一小时后,美国技师给飞艇充满氢气。天气良好,万里无云,正是飞艇升空的好时机。
阿幽已不是第一次坐飞艇,九色却是跃跃欲试,只差像真狗一样吠叫。秦北洋与钱科按照西方人的礼节拥抱告别。
正要登上“赛先生号”吊舱,身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许动!秦北洋!”
充满氢气的“赛先生号”飞艇下,秦北洋颓丧地转回头,心底掠过四个字:功败垂成。
黑洞洞的枪口后,三十来岁的男人,头戴黑边灰色礼帽,一身擦刮拉新长衫,缠上开司米围脖,皮鞋擦得锃亮,鲜衣怒马,四条眉毛,京城名侦探——叶克难。
“叶探长!”
“我奉内务总长之名,已在沪上盘桓一个月有余了。昨天,我去巡捕房了解海上达摩山的案情。很可惜,我的意见未被采纳,工部局依然发布了通缉令。”
“我是无辜的,你相信我的!”
叶克难摆了摆手:“欧阳思聪的女儿,安娜小姐正在东海上的孤岛达摩山。欧阳思聪生前跟我聊过,他说安娜好像喜欢你……我猜想,此时此刻,你最想见的人,就是她!”
“欧阳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不错。”叶克难依然握着手枪,打量秦北洋的眉眼,“我料想到,你会去东海上的孤岛,但码头与船只都在青帮手中,除非你从天上飞过去。正好前几天,你们乘坐飞艇去绍兴。你对钱家而言有救命之恩,若你提出借用飞艇,他们必会答应。猜得不错吧?”
“京城名侦探叶克难,绝非浪得虚名!”秦北洋双手一摊,“我投降,你把我带走吧。但请放了我身边的女孩,还有这条大狗,他们都与案件无关!还有,切勿以包庇和协助逃亡的罪名为难我的朋友钱科。”
钱科正要说话,秦北洋摇头说:“之前我们说过的每句话,我都不会告诉巡捕房的。”
“哥,我跟你一起去监狱。”
阿幽抓住他的胳膊,秦北洋甩开说:“那不是人待的地方,更不是女孩子能去的,你快带着九色走啊……你们去陕西关中的白鹿原,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说罢,他低头盯着九色的双眼说:“听着,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当秦北洋走到叶克难面前时,名侦探却把手枪收入怀中:“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