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悲凄的哭声盘绕在青槐城的上空,被看管在家中不敢动弹,瑟瑟发抖,稠密交错的街坊中,众人只敢悄悄地打开一点窗缝来打探外面的情况。
经过几次冲锋,山匪牺牲大半,青槐兵卒也折损三分之一,双方的缠斗已由城门转向城西的街巷,赵廓一马当先,颇有傲世群雄之感,同时一干山主也操着武器将他团团围合起来,身下的马匹早已丢弃,林殷指挥着青槐兵卒于外圈将人收拢起来,在街巷中将试图闯入的山匪一一击杀。
“你还带着他做什么?”看着陌琅后撤仍不忘衡观,林殷眼神冰冷地打量了他一眼,越发不耐起来。
“我还没让他看到主公计划大成,怎么能让他轻易死掉呢。”任由城主府护卫将衡观拖行过来,陌琅目不斜视,折扇一挥,铁骨描边染上血色,一个冲过来的山匪应声倒地。
“你不动手,那就由我来。”对陌琅这幅做派十分看不惯,再加上种种意外,这些日的违和让林殷对衡观起了杀心,也许,将他解决这一切就不会如此波折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
一柄弯刀聚于林殷手掌,白光一闪,说话间,林殷就朝着衡观的脖子抹去。
性命危在旦夕,可衡观却没有丝毫慌乱,仍一副不理尘世的模样,确切的说,他甚至没有死到临头的惧怕或舍身大义的洒脱与坦然,那种感觉就好像他笃定,笃定自己一定不会死掉一般。
“铛——”
一声兵刃相交的脆响,陌琅驾起林殷袭过来的刀刃,满脸阴沉,“林城主,我说过,这是我的俘虏。”
“……陌先生,你也该知道,主公之事有多重要。”
“我自然之道,林城主大可不必拿主公压我。”
对峙了两秒,终究是林殷率先收回弯刀,不是他不敢与陌琅为敌,只是现在他没有时间罢了。
“你记得就好。”
深深地看了陌琅一眼,林殷持刀走开,将一众山匪砍倒在地,没有妄用文气,现在他只要维持住这条战线,看他们狗咬狗就好。
“好险啊……”
眼看着刚刚衡观差点就被林殷削掉脑袋,夔朔狰狞了面庞,身体微微后仰,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这酒鬼的运气还真是够好的,这样都没事儿。”
“大难不死一次是运气,大难不死几次就说明他有秘密。”悄悄收回了刚才就要伸出救人的手,霍枭打量着衡观与陌琅。
说起来,自从上次匆匆一面她就发现了,这个看着纯善和气实则阴险毒辣的家伙对衡观还真是不一般啊。
说朋友绝对谈不上,说敌人又多了点莫名其妙的东西,纠结,扭曲,一整个气氛怪怪的,当然,至少目前为止,都是那个叫陌琅的文士单方面对衡观阴阳怪气,冷言冷语,嚣张挑衅,破防扎心。
她记得这两人以前是一起共事过,在一个早就死了不知多久的炮灰手下做事,只是衡观有点良心,这个陌琅就纯粹烂到底了。
“秘密?什么秘密?”夔朔听闻就用眼睛扫视着,莫名其妙,没看出这酒鬼有什么秘密,“还有,我们到底要蹲到什么时候?”
从混进来就一直在躲,碎肉横飞,断刀乱甩,夔朔就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跑路。
“别着急,再等等。”虽然霍枭要救衡观,但也不是横冲直撞,一头莽上去,那是送死,现在这十几方势力互相残杀,等到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才好趁乱将人带走,不然她这么突然冒出来一定会引起陌琅,林殷包括别渊的注意。
“你放心吧,这些人如此摇摆不定,待解决了赵廓势力收缩,自然又会联合起来针对林殷,他们就是这样,永远审时度势,才会两败俱伤,能够让青槐的百姓逃过一劫。”
“可是若他们都没了,这青槐也不见得会好啊。”在青槐的街巷流窜了几年,夔朔自然知道没有了统治者,这些人会如何茫然不知所措,如待宰羊羔。
“我可没有说他们都会死。”打量着战斗最激烈处,根本没有别渊的影子,霍枭微微一笑,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胜者究竟是谁。
“嘭——嚓——铛——”
武气碰撞,激烈交接,赵廓一人持刀对战十几人,可奇怪的是,他不仅没有落于下风,反而愈战愈勇。
“哈哈哈,本王何惧——”
看着攻上来的一个个山匪,头领被长刀砍飞倒退,赵廓猩红了双眼,只觉得一股强烈而刺激的热意涌上脑袋,这种感觉让他兴奋,震颤,变得飘然无法自拔,仿佛一切只要他抬抬手就能解决。
力量,他需要更多力量。
这种明显异常的状态除了同样杀红了眼的几名山主之外,其他人都注意到了。
这人……
回想起那晚她与赵廓交手时的情景,霍枭眼皮微微颤动,虽然当日交手时也能看出这人刚愎自用,狂妄自大,但怎么说呢,那时候赵廓还算是个正常人,就算有着与谋略智力不符的野心,在生死关头也能分得清楚形势。
可是现在,这人明显已经癫狂,只要他还有一点理智,就不可能看不出自己已经危机四伏,日薄西山,那超出他承受的武气明显是以身体机能甚至寿命来换的,观察得仔细,霍枭甚至能看到赵廓那越发青灰的脸色以及他渐渐干枯泛灰的发丝。
盯着他那一头凌乱的头发,霍枭不知为何,心突然剧烈跳动了一下,竟有点微微慌神。
所幸她还记得现在身处何地,迅速地调整过来。
都是惜命的人,赵廓不可能为了短暂统治青槐就搭上自己的性命,所以一定是有人刻意而为之,让赵廓不知不觉掉入陷阱。
想到这儿,霍枭也不由脑中过电,是谁,战场鱼龙混杂,究竟是谁能这样悄无声息地在暗处算计一个实力不弱的武者的性命。
与此同时,一直躲藏在树林中,晁术也面色凝重地看着那个明明主公已身陷险境却还是迟迟不入城门,游离在战场边缘的周晃。
在所有人都只察觉到赵廓不对劲的时候,晁术已经先一步锁定了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那个从赵廓起势之时就一直跟着他,缕缕为他出谋划策,化险为夷,被打骂也不离不弃,多年尽心尽力不断壮大虎跃山的军师。
曾几何时,晁术就思索过,以周晃的能力与眼光,为何会选择这个性格脾性有诸多缺点的主公,即便是在青槐周围这偏远地方的绿林好汉,超过赵廓的也不知凡几,可是偏偏,周晃像是打定了主意,死不回头的追随着赵廓,即便当时有其他山主相邀,礼贤下士也不曾背离,不仅如此,周晃甚至一手带动了赵廓,将虎跃山变成兵马实力傲世周围山头,隐隐有霸主地位的势力。
如此吃力不讨好,甚至还一次又一次拯救赵廓性命,只是因为一心认定不可更改么,可现在再看这一幕,分明他一点也没有在乎过赵廓的生死。
虽然不知周晃的这一反常到底出于何处,但晁术能清楚的感觉到,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并且,眼看着就要成功了。
轻而易举的解决了身边围攻上来的其他势力的人马,周晃脚下堆着血淋淋的尸体,浓重的血腥气和肃杀感让听从命令诛杀此人的山匪不敢靠近。
手底下还淌着血,身上的青衣也早已血迹斑斑,此时的周晃没有往日视人的清隽文雅,反倒莫名让人觉得血腥阴森。
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人的围杀,只看着人不再靠近,周晃便停下了手,目光始终不曾偏移地停留在赵廓身上,看着他的主公身上渐渐累积出斑驳的伤痕,他嘴边竟扯出一抹真心预愉悦的微笑。
不枉他筹谋准备了这么多年,结果已近在眼前,这让周晃看向赵廓的目光近乎痴迷。
只是那透着喜悦的目光并不让人亲近,反而有几分毛骨悚然,看着赵廓,又或者说看着赵廓身上的某种宿命,周晃舌尖轻舔牙齿,轻描淡写又似携带雷霆之力的念出了几个字。
“君家素业梯云术,折取天香代有之。”
没有什么异象,也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力量,一切平静如常,周晃的文气已几近被掏空,他那已经稀薄到看不见的文气挣扎不起风浪,只凭借着意愿仍不停歇地,缓缓地流入赵廓体中。
可冥冥中就是有种被勾连的羁绊,已经发狂了好一阵子的赵廓好像突然有一瞬间从那灼烧他脑海的热浪中挣扎出来,短暂的冷却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他便又化为疯魔的样子,但这一瞬,赵廓也心有所感地遥遥看了周晃一眼。
眼神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愤怒,似了然,又好似深深的杀意与无法忽视的恐惧。
下一秒,耗空了自己所有的潜力,赵廓的身躯行动缓慢,被战胜恐惧一拥而上的各山主与匪盗士兵千刀穿身而死。
与此同时,那若有若无的灿金文气也在这一刻终于消失得干干净净。
弑主。
在辅佐赵廓多年后,周晃又亲手了结了他。
隐隐感觉到在这一刻之后周晃身上的气息陡然发生巨变,那未完全收拢的混杂之气竟让晁术莫名觉得有种威胁,仿佛有人正拿着尖刺悬在衣衫之外,对准他,稍有不慎就要刺过来让人疼痛难忍。
文籍。
他知道了,一定是文籍,若说这世上文士的情趣意志各不相同,但唯有一件事是他们毕生的追求,不断领悟研习,只为有朝一日能够融会贯通,全然掌握,这件事便是文籍。
从每个人诞生之后便会拥有,却在成长时自燃焚烧,只有少数人能够保留下来成为文士的立身之本。
文心左右性志,而文籍却是文士的杀招,独有的法门。
世上文士文籍的作用千奇百怪,不止有转危为安,克敌制胜的利处,也会有无法避免,迫不得已的害处,甚至有些人可以一朝领悟,有些人却要费尽心思,达成苛刻的要求才能掌握。
文籍的变化繁多至今未有人能破解,但无疑,完全领悟掌控文籍的文士又绝对站在了那些还在求索的文士之前。
而周晃,在晁术看来就是一个方掌握文籍的文士,他的文籍一定与赵廓有关,伴于其身边这么多年,也只为文籍大成。
如今,赵廓已死,达成自己目的的周晃似乎也没有什么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果然,就在晁术这么想时,那边,周晃已收敛了笑意与狂热,朝某处望了一眼,便不顾眼前跃跃欲试的山匪转身朝前。
“他,他老大已经死了,杀了他,我们也能拿赏钱。”
哆哆嗦嗦地声音响起,纵然害怕,可还是能听出这些山匪的渴望。
“杀,杀——”
拿着砍刀上前,这些山匪眼中看到的不是周晃,而是他们自己的未来。
“千里在俄顷。”
完成了心中所想后无谓多收几条性命,周晃文言一出,下一刻就消失在原地。
“逃,他逃了。”
手下落了空,几个山匪面面相觑,突然感觉到了后怕。
赵廓死了,没有看到周晃在外面干了什么,霍枭只更加警惕那个比他们躲得还深的人。
只是霍枭在寻找,想将人揪出来,可那些终于将这头发狂的猛兽击毙的山主可管不了那么多。
心中交叠着喜悦,几个血迹覆面的人对视一眼,不消多说便掉头朝林殷而去。
如霍枭所预料的那样,形势永远在变化,众人都在借力打力,林殷让他们互相消耗,现在领头的人消失了,最棘手的又变成了他。
“花迎剑佩星初落——”
“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接连几道文言,直朝林殷而去,纵然文气低微但汇聚在一起却也是不小的威胁。
看着过来的人,林殷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倒退半步,竟趁其不备,一把将陌琅推了出去。
“陌先生既然对衡观感兴趣,那想必对这些叛匪也是同样。”
没料到一直严肃与他不对付的林殷会来这一手,眼看着那文气所化的长剑就要戳进眼球。
“百泉冻皆咽。”
以陌琅为方圆,空气骤然变冷,长剑还未刺入皮肤便已染上寒霜片片碎裂。
“林城主,你这是何意。”一袖袍将几个被冻得四肢僵硬无法行动的人挥到一边,陌琅目光如刀,插在林殷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男儿何不带吴钩。 —— 唐·李贺 《南园十三首·其五》】
【君家素业梯云术,折取天香代有之。 ——明·孙承恩 《书扇赠刘生子仁三首 其一》】
【千里在俄顷。 ——唐·孟浩然 《送从弟邕下第后寻会稽》】
【花迎剑佩星初落。 ——唐·岑参 《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
【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 ——宋·梅尧臣 《古意》】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唐·白居易 《李都尉古剑》】
【百泉冻皆咽。 ——唐·孟郊 《苦寒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