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回警局了。
宋河从腰间拿出手铐,放在桌上,慢慢推向老陈的方向。
老陈推了推眼镜,将手铐凑在眼前,看,它所泛出的银色光泽在此刻显得特别耀眼。突然,老陈竟咳嗽起来,仿佛抑制不住一般,涨得满脸通红……
“你的感冒还没好?”
“其实……我根本没有感冒。那天去医院,不过是为了见一个朋友。”老陈瞬间止住了咳嗽,冲着宋河神秘一笑。然后,他把双手伸向了宋河。
就在宋河刚要为他戴上手铐的时候,老陈像是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等等。你看我这脑子,有件事情我倒给忘记了。宋河,你有没有想过,就像你用照片里的英文字母诓骗了我一样,要是视频里那册梅小姐的书也是我故意为之的呢?”
宋河一愣!
老陈气定神闲地继续说道:“还有就是,我之所以熟悉梅小姐家的情况,也许根本就不是为了杀她,而是——我们本就是并肩作战的朋友,你觉得这个解释又如何?”
这一下,不光是宋河,就连秦烁和范小梵都屏住了呼吸。三人无一例外地瞥向窗下的梅碧涟,期望在她脸上见到一个否定的“答案”,不然,这意味着……
“虽然你们不敢相信,但我必须负责任地告诉你们,这就是事实。”梅碧涟突然邪魅地笑了一声,跟着站起身来,昂首阔步走到老陈的身边,神色甚是骄傲。她说:“没错儿,我就是另外一个凶手,一个不惜背上剽窃之名的凶手。秦顾问,拙作正是为你而备。”
就在这时,宋河的电话响了。
“宋河,快接起电话来,看看我的另一位亲密战友要跟你说些什么。”
“河河,是谁?”
“他们……抓了……佳音……第三个凶手是……李烈山……”
江城工业大道废弃厂房。
这是李烈山指定的地点,他说在这儿可以见到苏佳音——“宋警官,如果你们肯来的话。”
此刻,对垒双方的处境已经对调。两副手铐连接着三个人,被铐住双手的自然是宋河。
废弃厂房空旷无比,十几米高的屋顶早已在风倾雪灌下支离破碎,就像一只怪兽溃疡腐烂的皮肤;而厂房里堆叠的废铁、管线、土堆,则是这怪兽的内脏。三人肩并肩,在老陈和梅碧涟的命令下一路向前,地上的残雪记录了他们惶惑不已的脚印。
伴着“滋滋”的声音,火花闪动。
只见一个全身工装的人正在焊着一具铁笼,那铁笼由数根粗大的钢筋连接而成。他仿佛十分享受眼下的工作,一边悠闲地吹着口哨,一边不时瞥看笼中的“猎物”。
“你们好啊宋警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请容许我郑重地介绍一下自己,鄙人姓李名烈山,就是你们一直要找的杀人凶手。”
“佳音!”范小梵一眼便认出,那笼中被塞住嘴巴的人就是苏佳音。
或许是还不熟悉被缚住手腕的处境,范小梵话毕就向铁笼的方向奔去,却因为宋河和秦烁没有协调好步法,一下子被手铐弄得生疼,差点就掉下眼泪来。
老陈和梅碧涟对视一眼,露出了鄙夷的微笑。
“老陈,放了佳音,她是无辜的!你要还算个男人的话,你就冲我来!”
“宋河,你真是太天真了!还敢跟我讲无辜?在这个操蛋的世道里,别再给我装成大义凛然的样子,你不觉得很虚伪吗?听着,你可以不认同我的理念,但这并不妨碍你为我的理念献出生命!”
“所以你的第五个目标根本就是我,是不是?”
老陈大笑道:“要想让人们知道我是认真的,就必须要让他们看到我的决心。就这一点而言,宣判并处决作为警察的你们,难道不是更加具有说服力吗?”
宋河毫不示弱:“那你不觉得,你的功利已经让你离你的理念越来越远了吗?老陈啊老陈,原来我还对你有些同情,可是现在,我觉得你真是一个十足的可怜虫。就因为那么一件小事儿,你就跟整个社会作对,还美其名曰什么道德情操,真是狗屁不通!你想让整个社会都以你为中心,顺从你的意志,可问题是你擦干净自己屁股上的屎了吗?”
老陈缓步走到宋河面前,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然后猛地扬起胳膊,直将枪托砸在了宋河的脑袋上,“哗”,一线鲜血顺着宋河的脸颊流下,嘀嗒……洇入了残雪之中。
“申辩无效!”仿佛已经进入角色,老陈面带威严,厉声道,“从此刻开始,你们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因为这将决定你们的生死。好了,现在让我们正式切入主题。秦顾问,如果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苏佳音的生命吗?”
秦烁望向铁笼里的佳音,此时的她正拼命摇着头,嘴里“呜呜”作响,泪流满面。
老陈吩咐李烈山扯开苏佳音的口塞,佳音使劲地咳嗽了两下,又是一阵泣不成声。她真是给吓坏了,就连望向秦烁的眼神都是散的。秦烁努力地向她报以微笑,尽管他做出了平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却丝毫没有消解佳音的恐惧。
“秦顾问,该是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同意与不同意又有什么分别?反正今天你不会放任何人走的。”
“闭嘴!秦顾问,我不得不惩罚一下这条如簧的巧舌。现在问题变了:秦顾问,你愿意牺牲宋河、范小梵还有你自己的生命,换取苏佳音的生命吗?”
“我愿意!”只听宋河和范小梵异口同声道。
反倒是秦烁,他紧抿着嘴唇,动情地盯着佳音说:“不,我不愿意。我好不容易才遇见了一个你,又怎么忍心就这样与你擦肩而过?但如果结局注定无法改变,我更希望看着你先离开——把伤心全都留给我,我度你来生顺遂!”
苏佳音突然破涕为笑了,那眼神里的恐惧也因为这笑意消散得无影无踪。她说:“如果这辈子我只能拥有一次爱情,那么就是这次好了。”
“嗯。”秦烁说。
“嗯。”苏佳音说。
“嗯。”范小梵说。
“嗯。”宋河最后附和道。
“真是一个感人至深的场面啊,我险些都被你们麻酥了。”一直没有发言的梅碧涟拖着尖刻的腔调说,“不过呢,以我著书的经验来看,一般结局大圆满的故事,往往销量都很差劲。所以,为了我下一本书的销量,我决定再增加一个变数。”
梅碧涟话毕望向老陈,老陈向她报以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指向铁笼中的苏佳音。李烈山快步上前,用钥匙打开铁笼,把佳音硬拖了出来,跟着,在老陈的推搡下,秦烁、宋河和范小梵被锁入了铁笼之中。
老陈说:“宋河,我知道你和小梵一定会同意用自己的命换苏佳音的命,因为你们认为自己是人民警察,有责任也有义务。至于秦顾问,你是为了爱情,这个我更能理解。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假如我们再来一次交换,你们就敢肯定,苏佳音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三个人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佳音。
或许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理直气壮,佳音几乎是拼尽全力摆脱着李烈山粗大壮实的胳膊,她将脸庞微微上扬,一字一句地说:“我愿意,哪怕再有一千次、一万次交换,我还是会做同样的回答!”
老陈听罢哈哈大笑,使劲地拍了拍巴掌,连声叫着好:“不过,我还是认为,没有比较的选择不能称之为选择,因此,我特地准备了另一种选择供你参考。宋河,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为什么那天晚上我没有出现在秦顾问希望我出现的地方。”
老陈说着向李烈山打了个响指。
李烈山心领神会,不一会儿便从一旁的小屋里薅出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来。五花大绑的医生被李烈山踢翻在地后,扯出了口塞。还没等老陈说话,他就使劲地磕着头,嘴里叽里呱啦地嚷着,听不出个囫囵。
老陈冲着宋河直笑,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噢,你看我这记性,又把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还记得那天我去医院,碰到一个病患家属和医生正在吵架吗?佳音,怎么你没有把你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秦顾问吗?你真的没有告诉他,要不是这位医生在抢救时漫不经心,你的母亲本来是可以不用死的?”
范小梵听到老陈这么说,突然感觉到一股深寒的箭镞射入自己的心房。她在脑海里快速做出反应:老陈这一手真是毒辣至极,他这是变相将佳音引入不归的歧途。佳音一旦控制不住心魔,选择了替自己的母亲伸张“正义”,那么不管愿意或是不愿意,她都将成为老陈的“门徒”,从而壮大其杀戮的队伍……范小梵不敢再想下去,她情愿时间就定格在这一刻。
然而,佳音还是用眼神做出了选择!
仿佛是在应景,老陈一边绕着铁笼踱着步,一边感叹道:“要不说这人心啊,其实就是一个牢笼。那些情绪、冲动、本能什么的,都是这牢笼里的困兽,谁都不能逃出来,除非它们愿意和平相处。可问题是,那还是人吗?既然如此,倒不如顺应这些困兽,让它们尽情地释放,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未等老陈说完,只见苏佳音猛地冲向了那位早已魂飞魄散的医生,在一声声充满恐惧且语无伦次的叫喊声中,佳音挥出的手臂却显得疲软无力。然后,佳音开始寻找目所能及的“替代品”——替代她的双手,向那位医生释放她的愤怒!
石块、皮管、衰败的窗栏、铁丝……佳音的目光缓缓掠过它们,最后,她盯着李烈山手中的电焊枪,终于停止了寻找。
“就是这样!佳音,拿起来!它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老陈兴奋地说道。
“佳音,你听我说,这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你要相信,法律会还给你一个公道!”
“佳音,师哥说得没错,你千万不能做傻事啊!”
“佳音,我知道你不会。”
听到秦烁的制止,苏佳音转过头来。她冲着秦烁笑了一下,轻松而又温婉。她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不停地抖动着嘴唇。良久,“唰”的一下,泪如泉涌。如同孩子一样,佳音用手背拼命擦拭着眼睛。这过程持续了大概半分钟,她突然夺下李烈山手中的电焊枪,凶狠地走向了那名医生。李烈山和梅碧涟见状,也快步跟了过去,他们一人抓着医生的头发,一人控制着医生的身躯,全力为苏佳音提供了一个实施刑罚最舒服的角度。然后,秦烁、宋河、范小梵眼睁睁地看到,苏佳音接通了电焊枪的电源,毫不拖泥带水地对准了医生的眼睛,在此之前,她以冷酷无情的腔调对医生这样说道:“你对待生命漫不经心,内心没有起码的敬畏,鉴于你如垃圾一般恶劣的人格,特判处你草菅罪,即刻执行!”
雪,不知何时又飘落下来。
落在满身是血的苏佳音的脸上,瞬间融化。
老陈踢了一脚医生的尸体,走到佳音面前,替她扔掉了手中的电焊枪。他将佳音拥入怀里,抱得非常紧,用近乎感激的语调说:“我的佳音,我的战友,恭喜你成为我们的一员!我将因为你的选择,而更加执着于今后的道路。谢谢你,谢谢!”
这时李烈山走上前来,他分别交给了老陈、梅碧涟一个头套,又亲手为苏佳音套上了头套。于是,DV呈现了以下的画面——
四个人将一整箱的汽油洒在了铁笼周围。
老陈说:“我记得我看过一本外国人写的书,那上面说火刑具有净化的作用。只可惜限于实际情况,我们不能像书中所写的那样,把你们关入一个又大又结实的柳条笼里,再点火焚烧。不过没关系,到底是殊途同归。好了,下面让我来对你们进行宣判:你秦烁、宋河、范小梵三人,对那些本该被清除出这个世界的残渣们抱有同情,并对我等为净化这个世界而做出非凡努力的人存在敌意,鉴于此,特判处你们冒犯罪,即刻执行!”
话毕,老陈兴奋地点燃了打火机……
烈火仍在燃烧。
火舌在呼啸的北风的肆虐下,更加肆无忌惮。
似乎到了互相告别的时候,又似乎……还应该在心里残存着一丝希望,不弃不馁?
“河河,我一直想问你,如果你需要我为你做件事,你希望是哪件?”
“我并不需要你做什么。但如果你非要坚持,我想……我倒想让你唱一首歌给我听听。”
“哈哈!河河,你没有开玩笑吧?”
“朋友,请原谅我一直以来对你的不屑,其实那并不是我本意。”
“看来这首歌我是非唱不可了呀!可是河河,现在,就在此刻,我却突然想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何不趁现在?”
“你真的想听?”
“要是你少说些废话,或许我会更愉快一些。”
秦烁突然收去惯有的随性,声音低沉地说:“二十多年前,就在江城,曾经发生了一桩十分诡异的案件,至今都没有将凶手绳之以法。这桩案件的死亡人数本该是八个,但不知道为什么,凶手却在关键时刻放掉了最后一个人……”
“你说的是金斗罂诡案?”
“嗯,我就是那个幸存者,而第七个被杀害的人……是我父亲,他是一名人民警察。”
“你的父亲……是神探……罗家骆?!”
秦烁认真地点了点头,眼神中泛出一丝光亮,他说:“河河,要是父亲知道我们成了朋友,我猜,他一定会很开心。”
此时,范小梵把脸庞高高昂起,透过铁笼的缝隙、屋顶的孔洞,她看到大雪正在天空中飘舞不止。她闭上眼睛,想象着雪落以后的干净,那该是怎样的一片白茫茫啊,不禁潸然泪下。就在这时,秦烁站起身来,他说:“是时候离开了。”
结案之语
几天之后,秦烁形单影只地走入一片墓地。
在写着“苏佳音之墓”的碑前,他摘下了帽子,一头短发暴露在凛冽的北风之下。
是的,他剪掉了标志性的长发。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与他的头发分道扬镳,就像没有人相信,苏佳音并不是因为内讧才夺下老陈的手枪……而是,她为救秦烁,早就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范小梵多次打电话给秦烁,问他要不要看看自己写的结案报告,秦烁不置可否,只是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是时候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