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把他的过往向我全盘托出之后,情绪上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又几乎同一时间问对方是否还要再下一盘棋——答案是肯定的。但在这盘棋的开始,他却没像往常那样咄咄逼人,一上来就用他的“炮”干掉我的“马”。
我把他的变化理解为“攻击性削弱”。
为了继续在心理上让他获得放松,我主动提出,冥婚那道谜题换取了他的过往,这一回合就不必再向我提供毒品案的线索了。但似乎已经预料到我会有此行为,荒原狼欣然接受了我的提议。此时我见心理上的优势并不明显,便准备暂时放弃与他的较量,所谓欲速则不达。没想到荒原狼兴致正浓,他声称,一直以来从没把自己的过往透露给任何人。
“我原本以为它们会跟着我一起埋葬,可是显然,我高估了自己。”
我说:“真正能把秘密带入棺材里的人,一定是心死之人。”
他说:“心死身活,这该是人间最惨的事了吧?”
我试探着问道:“你离开荒原来到城市以后,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荒原狼沉默了一会儿:“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觉得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从前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荒原里的沙狐真是命苦,它们不但要每天为食物奔波,还要躲避人类射出的子弹;可是现在,我却认为它们是乐在其中。”
他的这种说法让我十分好奇,我请他具体阐述一下他的理解。
荒原狼说:“我只是觉得当一个亡命之徒挺好。你想想看,当你成为目标,往往制定规则的人其实是你,而不是追捕你的人。你完全可以任意创造新规则、摒弃旧规则,而追捕者则必须适应你的变化,哪怕仅仅是一个微小的情绪。换句话说吧,我才是主宰!当然,绝大多数沙狐是避不开人类的子弹的,但请你相信,一定有那么几只,在它们过于漫长的一生中,是可以寿终正寝的,而这些目标或者说是你们眼中的坏人,他们往往更努力。”
我说:“你的意思是,坏人难当?”
他说:“坏人不难当,只是把一个坏人当好了就很难了。”
我大笑着说:“要是咱们再这么谈下去,恐怕过不了几天,这所监狱就会多出两个疯子。”
荒原狼表示同意我的看法,然后话锋一转:“不如,我再给你出一道谜题如何?”
我知道这正是我所期盼的!
当然,也正是我所恐惧的!
我尽量平息胸腔内的汹涌,装作若无其事地请他讲出来。
某精神病院里发生了一桩命案。
放风期间,杨某被刺死在他所在的卫生间里。
警方经过调查得知,一名与死者杨某同住一室,且患有多重人格障碍症的病患凯某是本案唯一目击者。警方希望凯某提供命案的线索,据此将凶手绳之以法。然而,由于潜藏在体内的多重人格作怪,凯某所提供的线索相互矛盾、无法分辨,给警方侦破案件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不得已,警方只好求助心理医师。警方在与凯某交流的过程中发现,他体内潜藏了四重人格。这四重人格向心理医师所描述的命案经过分别是这样的——
第一重人格:杨某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是谁杀了他?
第二重人格:你问我杨某是被谁杀死的?嘿!你就算不问我,我也打算去报警!实话跟你说吧,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张某!这小子一直就不是什么好鸟儿,有一次我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就怀恨在心,就想着要杀我!要不是我机灵,现在还能在这儿跟你说话?做梦去吧你!你要是听我的,麻溜儿去报警,替我出口气!
第三重人格:我知道他们怀疑我。的确,我和杨某关系不好。可我也不至于杀他呀!你是知道的,杀人要偿命。譬如我现在杀了你,难道我还会继续待在这儿吗?如果你非要问我凶手是谁,那我就随便说一个好了,是张某。
第四重人格:我半夜从来都不上洗手间,所以不知道杨某是被谁杀死的。
心理医师听完以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跳楼自杀了。
火车已经在站点停靠了五分钟。
乘务员苏佳音为秦烁倒了一杯水,说:“所以这道谜题不在于警方是否破了案,而在于心理医师为什么自杀,是吗?”
秦烁点头道:“你对这个也感兴趣?”
苏佳音摇头:“我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秦烁说:“所以,你真的打算现在就跟我谈所以之后的事情吗?你确定?”
苏佳音又被逗笑了,她努力地正色道:“本来我是想的,但现在,我突然决定不那么着急了。我要听听,你们是怎么解释心理医师之死的。”
秦烁笑道:“河河,你看到没有?这就是人的情绪,毫无征兆。”
宋河说:“嗯,确实是这样。就像有的时候你犯贱,也从来是毫无征兆的,是吧?”
范小梵见秦烁还要反驳,知道他们俩一斗起嘴就没完没了,于是赶紧岔话道:“咱们还是来说这道谜题。弗兰克,这回心理医师不再是只鬼了吧?”
秦烁说:“自然!”
范小梵略一思考,脱口而出:“我的推测是精神病患者凯某不仅仅只有四重人格,也许他还有更多的人格没有被警方发现。你们别不信,这在国外就有,据说有一个精神病患者多达二十多重人格。所以我的结论是心理医师发现了凯某的第五重或者第六重人格,而这种人格具有特别蛊惑人心的力量,最终造成了心理医师的死亡。”
叶雨欣听后冷笑道:“小梵警官,你是不是听我的《江城诡话》听多了?毫无逻辑!”
秦烁却说道:“这种谜题不像数学公式,哪有一个标准的答案。其实我倒觉得小梵用了心思,就这一点而言,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叶雨欣依旧毫不客气,她反驳道:“秦顾问,那要是我说,心理医师走到窗边本是想透一口气,却不小心失足掉了下去……是不是你也会把这列为一个答案呢?”
秦烁笑道:“何不把精力都放在认真解答上?”
叶雨欣说:“我懒得跟你们再掰扯了,与其徒费口舌,倒不如抓紧时间多呼吸呼吸自由的空气,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说不定我根本就看不见今天的太阳。”
叶雨欣话毕偏过头去,仿佛有意与众人疏离,盯着冷清的站台,目光异常空洞。
秦烁仿佛生怕冷场,马上对宋河说:“河河,快说说你的答案。”
宋河说:“我在想。”
秦烁说:“别控制,说出来。”
宋河说:“嗯,在想。”
秦烁说:“想到了什么?我在听,你说。”
宋河说:“我……我真的有些疲劳了。我看不如这样,还是你公布一下答案吧?”
秦烁立即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张脸写满了“索然无味”。
“那个……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试试?”乘务员苏佳音微笑地望着秦烁,说,“如果你要我说的话。”
“我要!”秦烁眉开眼笑道,“我怎么会不要?”
“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其实命案根本就没有发生,而凯某也是一名心理医师。警方和凯某等人,不过是想通过这件事来治疗心理医师的精神病,对,心理医师才是一名精神病患者,但他自己却浑然不知。直到凯某所谓的第四重人格说出了那句话(我半夜从来都不上洗手间,所以不知道杨某是被谁杀死的),心理医师才知道原来自己有病。因为,警方向心理医师描述的是——放风期间杨某被杀死,可事实上,没有哪个监狱会在半夜为服刑人员放风。就是这个小错误,让心理医师明白自己才是病人,于是他震惊之余不堪精神打击,这才选择了自杀身亡。”
苏佳音将自己的分析和盘托出后,火车便再次启程了。由于惯性的作用,放在地上的水壶居然猛地倾斜,眼见就要摔倒,苏佳音和秦烁同时飞快地伸手来扶,不料两只手偏偏碰在一起,“嘡”的一声,水花四溅。
“火车已经开了,我现在要去照顾别的旅客。”
“它再停下的时候,你还会给我倒水吗?我想那时候我一定很渴。”
“下一站是终点。”
“终点就是另一个起点,一起?”
“你说什么一起?”
“我知道按照惯例,值了夜班的乘务员第二天都会休息。不如我们明天去你家玩好吗?”
“如果你可以帮我把地上的水收拾干净……”
“没有如果,我会舔干净。”
“什么味道?”宋河突然站起身来。
“骚呗!”叶雨欣咯咯直笑,“秦顾问,老实讲,你真是能把人骚得伤筋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