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广袤多沙的荒原。
如同这个国度的许多地方,它拥有着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胭脂窑。这个名字的具体由来已经不可考。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种解释是传说一位放牧者无意之中在荒原的某个角落捡到一块金子,于是这里便出现了短暂的繁荣,在成群结队的采金夫到来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花枝招展的妓女们。只是在这些妓女掏光采金夫钱袋的同时,传说并没有及时为他们补充金子,以至于后来这些靠出卖皮肉为生的妓女们逐渐离去,只留下一座座简易的木板房,还有一只只装着胭脂水粉的妆奁盒。
至于妓女们为何留下胭脂盒,所有的解释却都出奇的一致:她们在赎罪,向被自己玷污的净土。留下胭脂盒,意味着她们褪去了虚伪,真诚地向这片荒原致歉。
尽管这个理由是如此的牵强,但却并不妨碍人们对这种说法的热衷,甚至就连哑巴阿三都这么认为。作为这片荒原的唯一常住民,哑巴阿三来到这里定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胭脂盒的后续传说:挖到它,就会娶到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为妻。但或许是因为哑巴阿三目的性太过明显,他只是对这片荒原不停地挖挖掘掘,却从不进行必要的开荒和种植,而是通过乞讨来维持生计,因此,作为答复,这片荒原从未透露过半点胭脂盒的线索给他。
从一年到三载,哑巴阿三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坏运气而有任何抱怨。可是住在河谷里的村民却不这样想,谁都没有理由供养一个“白日梦想家”。于是在某一天,村民们的房门不再向哑巴阿三敞开,为此,他不得不饿着肚子重返荒原。
就在这天返程的路上,哑巴阿三碰到了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这个女人开门见山,问哑巴阿三可不可以娶了她,哑巴阿三对着女人焦急地一通比画,女人很聪明,明白过来。然后,她把怀中的婴儿放在地上,宽衣解带,露出两个雪白的乳房。女人拨了一下左边的乳房,又拨了一下右边的乳房,两个乳房颤了又颤。
女人说:“留下一个给孩子,剩下的你随便。”
哑巴阿三咧嘴一笑,然后直接将女人扑倒在地,褪下女人的裤子。
女人说:“睡了我的人,你就是孩子的爹了。”
哑巴阿三连连点头,然后专心致志地埋头苦干起来。这场野合过后,女人用另外一只乳房喂饱了婴儿,她问哑巴阿三还要不要再喝些,看到他摇头,女人这才把乳房塞入衣服里,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离荒原。
从此,哑巴阿三有了一个儿子。为了方便,河谷里的村民都叫他们哑巴和阿三。
哑巴和阿三的故事开始于十六年之后。那时候阿三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哑巴,哑巴的儿子并不是哑巴。
这一天,哑巴从河谷里一回来就嘻嘻地笑,因为用力过猛涎水扯得老长,透着一副下流相。阿三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捡到了金块子。哑巴把头摇成拨浪鼓,涎水扯得更长,比画着交媾的动作。
阿三说:“又是村长?”
哑巴使劲点头,伸出一根翘得很弯的大拇指。
阿三说:“你快拉倒吧!哪回我没有猜中?那个村长就是种马,撅着一根棍子到处浪。”
哑巴仿佛意犹未尽,还是不肯收起那副下流相,“哧溜”着涎水。
阿三说:“怎么着,你眼馋了?”
哑巴立即变得扭捏起来,布满褶皱的粗糙脸颊上难掩羞涩。
阿三踢了哑巴屁股一脚,大声说:“又想我娘了不是?甭想,想她也不会回来跟你干。”
哑巴不动声色,蹭着碎步往屋外走,突然转身,扬起手掌拍了阿三脑袋一巴掌,跟着一溜烟儿逃之夭夭了,荒原上顿时响起了一串放浪的笑声。
阿三恼怒地往外追,骂骂咧咧:“好你个蔫儿哑巴,看我不弄残你!”
傍晚,从河谷方向驶来了一辆吉普车。
尽管车身长满了补丁,但它仍旧表现出如同下山猛虎一般的强劲,所到之处,沙土汹涌飞溅。阿三也曾见过它在荒原上驰骋,就在前不久沙狐泛滥的时候。三名追赶沙狐的警察酒气熏天,一边疯狂地叫喊,一边开着枪,一颗子弹擦着阿三的头皮划过去,吓得哑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三名警察见状哈哈大笑,冲着阿三指指点点,仿佛在与他一起庆祝幸运。
从吉普车里跳下的三个人正是那天的三个警察。
与上次不同,他们的脸上见不到一丝笑意,冷得像是每年秋天荒原刮起的朔风。三名警察带走了哑巴,他们这样告诉阿三:“你的父亲涉嫌强奸,我们带他回去调查。”
阿三不知道三名警察来自哪里,除了河谷里的村庄,他从没有离开过荒原。于是阿三就只能等待,白天追着云彩,晚上数着星星。他弄不懂像三名警察一样拉风的人为什么会对他的哑巴父亲感兴趣,他不知道“强奸”背后的意义所在。
哑巴再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圈儿。
阿三笑他冬天没到就抱着肩膀,说:“只有痨病鬼才跟你一样!”
哑巴惨惨一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偷袭阿三。
阿三问他警察找他到底干什么,哑巴立即表现得趾高气扬起来,仿佛见识了什么大场面似的。在他的描述里,自己被三名警察邀请前往另一片荒原打沙狐,他们还分给了他一支枪和数量可观的子弹。四个人轮番比试,结果哑巴以大比分获胜,他所打死的沙狐数量,超过了三名警察的猎物总和。鉴于此,三名警察请哑巴吃了一席大餐,餐桌上全是他叫不上名字的山珍海味,非但如此,他们还想拜哑巴为师,让他教授他们枪法……
“可是,他们说你涉嫌强奸。”
哑巴微微一笑,他告诉阿三,那不过是警察们跟他开了一个玩笑而已。
那天哑巴睡得格外早。夜里的时候,阿三几次都被他略带痛楚的鼾声吵醒。
此后的几天,阿三发现哑巴总在躲避他的目光,而被褥上的血迹也越来越让他疑心。
于是,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阿三趁着哑巴熟睡掀开了他的被褥……
与此同时,河谷的村庄里正因为一个人闹得沸沸扬扬。这个不久前来到村庄的人,向村民们声称,他是袁天罡的第十八代弟子,深藏一手摸骨算命的绝活儿,可以断吉凶富贵。至于袁天罡是谁,这位村民们口中的风水师这样说道:“武则天这人你们都知道吧?我袁老祖给她算过,算到她能当女皇帝哩!”
有女人问他:“那你能不能给俺算算,看看俺以后能生几个娃?”
风水师谦虚地告诉她,他顶多是个单项冠军,他老祖袁天罡才是全能选手。不过,他马上又声称,如果女人可以到他支起的帐篷里坐会儿,顺便让他摸一摸骨,也许他会算出女人的家里何时能添上一台23寸彩色电视机。
女人迈着半信半疑的脚步走进了风水师的帐篷。
她问风水师,摸骨怎么个摸法儿,风水师说有文摸和武摸,文摸看运,武摸看道,能不能添上一台彩电,则要先看运后看道。接着风水师先对女人进行了文摸,文摸的部位有额头、鼻尖、耳垂儿、双手;至于武摸,风水师把双手猛地摁在了女人的胸口上,说:“这就是武摸了!武摸管后半生……你别动,千万别动,有戏!”
女人羞得满脸通红,使劲地摆脱风水师的双手,刚想张嘴叫喊,就看到风水师的一只手在她胸口揩了一下,跟着一张伍拾元的钞票出现在她面前。
女人见状“哧哧”地笑:“风水师?魔术师还差不多哩!”说着一把夺下了钞票。
风水师说:“我还有一种摸法,你想试试吗?”
女人说:“能给俺家摸出一台彩电,随你便。”
风水师说:“要是我能帮你家再添一台洗衣机,你愿不愿意帮帮我?”
女人说:“小天鹅牌子的。”
风水师说:“小天鹅?你不就是我的小天鹅?”
到了第二天晌午,河谷的村庄里已经刮起了有关风水师的传说。这传说在一个上午的口口相传中变得神乎其神,村民们甚至抹掉了第十八代弟子,直接将风水师和袁天罡画上了等号。于他们而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出风水师的非比寻常,从而兼及这个村庄。
“听说你给武则天算过命?她长得比电视里的好看吗?”村长说。
“我没给她算过,是我老祖给他算过。”
“都是一回事儿。我是村长。那个……我的家伙硬不起来了,想找你给拾掇拾掇。”
“什么时候?”
“有一阵儿了,试了几个人,都不成。”
“吃药了吗?”
“鞭都吃了一筐了。”
风水师犹豫了一下,说:“我有一个药方子,就是怕你不敢用。”
村长说:“猪我都敢用,你一个方子我不敢用?”
风水师说:“这个方子可贵。”
村长说:“家伙不能用,我要那么多钱整啥哩?”
哑巴的家伙就这样被切了下来,在三名警察造访荒原的两个小时以后。
当阿三在哑巴的裤裆里看到了一团血肉模糊后,他首先想到的是村长的女儿,一个看起来朴实害羞、名叫月秧的姑娘。月秧几乎是村庄里唯一对阿三充满善意的人,跟她的浑账父亲迥然不同,不仅仅是对阿三,她似乎与生俱来就充满同情心,即使是对待一只受了伤的沙狐,她都会极尽所能地予以包扎、救治。
阿三决定找她帮忙,弄清楚这背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月秧没有撒谎,她把风水师和村长之间的秘密全都告诉了阿三,然后她说:“其实我早就想离开这里了,我讨厌我爸和这里的一切!你能跟我做个伴儿吗?”
阿三说:“可是,我不能丢下我爹。”
月秧说:“他不是你的亲爹。”
阿三说:“他把我养大,就是我的亲爹。”
月秧说:“好,那你想怎么办?你斗不过我爸,他到处都是朋友,而你,只有我。”
阿三说:“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我不会为难你的。”
月秧说:“你信我吗?”
阿三望着月光下的月秧,她那双大眼睛忽闪不止,真诚、毫无矫饰。他使劲地点了点头。
月秧说:“那好,记住你说过的话。明天我来找你,帮你报仇!”
这一晚阿三彻夜无眠。他无法预料等待他的将是一种怎样的遭遇,为此他整个夜晚都在翻来覆去,唯有月秧的那双眼睛出现在脑海中时,他才会获得短暂的平静。这平静让他在黎明之前缓缓睡去,直到脸颊被一团热意包围。
是哑巴。他用粗糙如柴的大手摩挲着阿三,眼泪汪汪,看到阿三睁开眼睛,忙又抽回手去。显然这位父亲察觉到了什么,正在向自己的儿子表达着担忧。
阿三说:“要是我由着别人这么欺负你,那他们明天就会割了你的脑袋!”
哑巴告诉阿三,只要他平安,就算是割了他的脑袋也无所谓。
阿三说:“你是不是傻?”
哑巴告诉阿三,他要是去报仇,那才是真傻。
阿三说:“你怎么知道?”
哑巴望着阿三,露出了惯有的“哧哧”笑声,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阿三,他是爸爸。
阿三踹了他屁股一脚,让他滚一边去,跳下炕来,跑出门外,“呜呜”直哭。
阿三准时来到了约会地点。
那是一处位于河谷北端的荒凉之地,有着几口杂在荒草当中的废弃采金窑子。月秧告诉阿三,两个小时以后,她的村长父亲将要在这里与一个新嫁来的小媳妇幽会。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帮我的?”
“不。我是为我自己。他要是不死,我就不能离开这里。”
“我明白了。”
“那就记住了,不管外边发生什么,一定不要怀疑我。能做到吗?”
阿三再次望向月秧的双眼,这一次他的目光多停留了一会儿。他盯着她使劲地点了头。
阿三走入了一口用于藏身的采金窑。
采金窑伸向山脉的内部已经塌陷,只留下了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刚好可以容身一人。阿三靠在窑壁上,想象着即将发生的血腥,竟有一种不能自已的口干舌燥。实际上,早在发现哑巴秘密的那天,他就已经想出了十几种残忍的方式处置村长,这其中包括斩首、切腹、沉湖和火焚,等等。然而就在他想得出神之际,突然“轰”的一声,窑口竟不知为何突然塌掉,他瞬间便与光明隔绝了。
起初,阿三以为这不过是一个意外。月秧说过,不管外边发生什么,都要相信她。阿三深以为然。
现在,黑暗中只有泥土的浓重气味,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强烈地充斥在鼻孔里。时间变得缓慢无比,已经不止两个小时了。阿三的脑海里再一次映出月秧的双眼,但他仍旧没有任何的怀疑,尽管因为缺氧,他已经有些呼吸急促……
夜黑了。风正高。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向采金窑走来。
“袁大师,你猜猜看,阿三现在死没死透?”
“咱们不是钻过那个窑子了嘛,除非他有土行孙的本事,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我就是觉得杀人挺不好的。我跟你说过,我从前救了许多受伤的沙狐,我很有爱心。”
“我明白。可没有他当引子,我不能把你变成城里人啊!”
“真的要等七天吗?”
“七天之后,割下他的头皮捣碎,用蜂蜜水服用。不出半年,你就是城里人了。”
“我做梦都想进城,当个城里人!”
“有理想!有追求!”
风水师和月秧在采金窑前闲聊了一阵儿,后来阴云遮住了月亮,他们才离开。
当天夜里河谷的村庄里发生了一宗命案,案件后来被这样进行了描述:一个窃贼潜入村长家偷盗财物,被发现时凶性毕露,企图杀害村长,后被恰巧来此走访的干警撞个正着,并当场击毙。描述者并没有说窃贼是个哑巴,也没有说明窃贼为何要偷盗。
命案发生后不久,在河谷村庄的入口处,耸起了一座崭新的“门”字框。村民们惊愕无比地发现,木梁上吊着五个死人,每个死人的嘴里都叼着一截阴茎,就像在抽雪茄。村民们认出了他们是村长、风水师和三个常常到荒原打沙狐的警察。
奇怪的是从那一天开始,所有人再也没有见过村长的女儿月秧,连同她一并消失不见的,还有荒原上那座孤零零的房子。
“我杀了他们之后离开了荒原。我一路向南,跨过一座又一座高山,行囊里的食物保证了我有足够的力气抵抗饥饿。在那些野兽出没的莽林里,我还尝试了茹毛饮血,并从此爱上了它。过不多久,我踏上了一条柏油公路,登上了一辆运载肥猪的货车。也许是因为那些肮脏的肥猪,货车司机并没有对我褴褛的衣衫表现出丝毫的不悦。这让我对他颇为感激,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钟坦,我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但在内心深处,却记住了这两个字。”荒原狼最后补充道,“也许你会问我是怎么从窑子里逃走的,其实很简单,是当天夜里的那场大雨把我给救了。至于村长的女儿月秧……我想,风水师预测的真是一点儿都没错,半年之内她确实进了城,而且还是跟我一起进的城。因为——我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