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叶雨欣推测的那样,我把与之相差无几的结论告诉了荒原狼以后,他表现得十分开心,对我说:“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毒品的事情了。”
我说:“这个先不急,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倒挺想听听你的过往。”
荒原狼诧异地望着我,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惯有的表情,说:“我想你应该能听到,但不是现在。好了,言归正传吧。”
我说:“你是不是在进入房间之前,就已经知道警方在外埋伏了?”
荒原狼认真地点点头,表情十分坦诚。
我说:“那你是不是要给我出第二道题了呢?”
荒原狼哈哈大笑,说何必急于一时,那样可就太没劲了。他问我会不会下象棋,我说下倒是会下,就是没有棋。他告诉我没关系,并让我以卧底的身份请求吴队长,甚至连理由都帮我想好了,无非是增进感情之类的说辞。
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吴队长都会答应我的要求,但是我不准备把“荒原狼”已经识破我身份这件事告诉他——那意味着我这次的卧底行动将会胎死腹中。事实上,我并非没有私心,实在是荒原狼这个人很有意思,既是铤而走险的毒贩,又有着非比寻常的冷静和缜密。直觉告诉我,他的故事一定比他为我设置的难题更加精彩。
“你知道吗,抢劫储蓄所那道题是我临时想出来的。”他走象棋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总是不惜牺牲他的“炮”,当头干掉我的“马”。
“所以你突然之间想不出另外一道题难为我,这才用下棋拖延时间?”
“这只是其一。”
“其二是什么?”
“人家都说通过下棋能掌握对方的性格。”
“哦?那你说说我的性格。”
“你真想听吗?”
“嗯。”
“其实……”
荒原狼突然变得十分犹豫,盯着我的眼神变幻莫测,始终不肯再往下说一句。我知道不管接下来他的分析是否准确,我都要进行有效的反驳,否则,一旦他确认了我性格里某些特点,那么在接下来的较量中,我都会陷入被动。
正当我想得出神、随随便便走了一步棋之时,突然听到他爆发出一阵笑声。这笑声仿佛是抑制已久的,又带着些许的兴奋气息。然后他说:“朋友,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许多长期未结案件吗?其实我告诉你,不是因为警察笨,也不是因为他们蠢,而是这些负责侦破案件的人,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能懂得情绪的重要性。或许我说的过于抽象化了,那么我再简单地解释一下吧。譬如刚刚我们正在下棋,而我却突然声称要通过这件事来判断你的性格,接着又迟迟不肯说上半个字……其实,我不过是为了这个!”
话毕,荒原狼伸出手来,迅雷不及掩耳地走了一步棋。此时我才恍然发现,要不是刚才我的心不在焉,这盘棋他已经难逃一死了!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荒原狼根本无意探究我的性格,他在乎的,仅仅是眼下这盘棋的输赢而已。
“造成一个人死亡的原因并不仅限于深仇大恨,也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眼神。这就是过于迷信常识而不相信情绪的警察,总是没有办法侦破案件的原因。当然,我的这种判断不是绝对的,跟你探讨而已。”
“你是在提示我,警方之所以找不到那批毒品,也是这个原因吗?”
荒原狼望着我,目光里再次流露出真诚。良久之后他才说道:“就算是吧。不过你知道了也没用,因为我还没有提供给你足够的线索。”
我故意激将:“那看来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可以高枕无忧了。不过还是拜托你,尽快出一道题给我吧。你知道,我实在已经吃够了这里的牢饭。”
荒原狼笑着说:“我要是你,就会想办法适应这里,尤其是牢饭。”
接下来我们一边下棋,一边扯些闲话,就像两个经验丰富的工兵一样,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触及对方的雷池,因此这看上去轻松自然的交谈,实则并非如此。在下过第七盘棋以后,荒原狼突然摁住了我的手腕,示意我不必再进行下去。然后,他给出了第二道谜题,在此之前他还一再强调,这仅仅是他在下棋的间隙顺便从脑子里拎出来的——
某地有冥婚的习俗,未满18周岁夭折的男孩,必须为其进行配偶。
娶阴亲花费惊人,动辄十几二十万,非一般农民家庭可以承受。但为了让死去的子嗣得以安息,他们从无怨言。李某的儿子车祸身亡,他因为家境窘迫,实在拿不出钱来,于是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伙盗墓贼。盗墓贼声称他们有办法搞到女尸,不过要先交少量定金。李某爱子心切,便同意了盗墓贼的要求,交出了5000元。
然而到了交易时间,对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李某方知上当受骗。万般无奈之下,李某只好铤而走险。他听说附近住着一个孤女,年纪与自己的已故之子相仿,患有轻微的精神病症,如果将之杀害后与爱子合葬,岂不就解决了燃眉之急?
李某说干就干,他把孤女诱骗到一处偏僻的角落,并残忍地将之杀死。但是,就在孤女死去的一刹那,李某却不知为何突然崩溃,继而把刀插向了自己的心脏。事后,警方接到报警,结果在案发现场,只有孤女的尸体,却未见李某的尸体,且,警方证实孤女是自杀身亡。
“李某为什么在杀死孤女后会选择自杀?”范小梵再次向秦烁确认了一遍问题。
“没错儿,就是这样。”秦烁肯定地回答道。
绿皮火车还在缓慢行驶。
透过窗玻璃,依稀能看到黑黢黢的山峦。有时,还会经过一小段荒原。
宋河把目光从窗外挪回,熟练地端起杯子喝水,这个动作在乘务员到来之后,已经反复发生了很多次。
范小梵给宋河的杯子续水,说:“我认为李某就是神经病!真是毫无人性!死有余辜!”
叶雨欣冷笑了两声。
范小梵说:“你笑什么?”
叶雨欣说:“报告小梵警官,我在想,为什么一个虚构的事情会让你真的动怒。”
范小梵说:“没有任何感情,那还算是人吗?”
叶雨欣说:“好吧,看来我是自己在打自己脸。那我们可不可以回到谜题本身?”
范小梵打量着她:“怎么,你已经猜出答案了?”
叶雨欣把目光投向宋河,说:“宋警官,还是你先来,我其实挺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宋河沉吟了一会儿,对秦烁说:“我觉得不能单纯地考虑谜题本身。那个荒原狼在给你出这道题之前,大扯了一通他的情绪理论,我认为这是有所指的。”
秦烁说:“河河,你完全可以再大胆一些。”
宋河说:“那好,我就试试看。首先是丧子之痛的打击,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对于李某来说已经够残忍的了,偏偏雪上加霜,他又被盗墓贼们给骗了。于是悲观的情绪开始在他的身体里蔓延,这时候他选择杀害孤女,与其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倒不如说是他要为自己的失意人生找到一个出口。而一旦这个出口被打开——孤女已死,所有的一切便瞬间失去了意义。由此,情绪彻底战胜了理智,通向死亡的大门便向他敞开了。”
秦烁说:“我就是这样告诉荒原狼的。”
宋河说:“他怎么说?”
秦烁说:“他起先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我意味深长地笑。最后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才给予了坚定的否定。我当然要跟他掰开了揉碎了理论,可是他轻而易举就化解了我喋喋不休的质疑。他说请我慎重考虑下这一点,警方证实孤女可是自杀身亡的。”
范小梵疑问道:“明明是被李某杀害,却又被警方证实为自杀。弗兰克,你确认这道题的逻辑真的没有问题吗?”
秦烁说:“小梵,实不相瞒,我也曾经质疑过。但从荒原狼的眼神里,我确定他没有跟我开玩笑。只不过,我为了这个答案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整整五天,我不知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思索了多少遍,甚至连谜题的标点符号都逐个进行了分析。五天以后,我开始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我觉得组成这个谜题的所有字眼和标点符号都十分可疑,甚至有那么一阵儿,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裂开了——不是熟透了的西瓜的那种崩裂,而是迸裂,就像在西瓜里塞入了一枚点燃的炮竹。我用最后的一点点理智控制自己不去思考,控制自己去承认失败,然而,就在我已经要成功的时候,荒原狼再次给我了致命的一击。”
秦烁说到这里,脸上出现了一种罕见的沉郁。
范小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她说:“弗兰克,你要不要喝一点水?”
秦烁叹了口气,摇头道:“现在想来,荒原狼其实从一开始就抓住了我的致命弱点,他知道我这个人对真相充满着无限渴望,所以早就给我布下了重重陷阱。他在我几乎就要逃离牢笼的关口,突然提出想把他的过往讲给我听,不过,那当然是在我破解谜底之后。于是我再也无力抵抗,又乖乖地钻入了他的圈套之中!”
范小梵说:“难道吴队长就没有看出你有什么不对劲吗?”
宋河冷冷地说:“吴队长什么都不会看出来。”
叶雨欣补充道:“是的。一个人要是执迷不悟,就是世间最好的演员。”
秦烁继续说道:“我开始在执念里一路狂奔,撞得头破血流,屡败屡战,尽管如此,那答案却依旧不肯光顾,似乎一定要耗光我的最后一丝力气。而我每一次溃败之后,都会遭到荒原狼放声大笑的折磨。我开始变得暴躁、易怒,动辄打砸。荒原狼仿佛特别享受这样的时光,我知道那时候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小丑。”
范小梵说:“这个荒原狼,他简直不是人,跟李某一样丧心病狂!”
宋河说:“但最后你还是猜到了谜底对不对?”
秦烁说:“是。”
宋河说:“你是怎么猜到的?”
秦烁说:“其实……说到底还是要回到情绪二字上。”
宋河说:“我不明白。”
秦烁说:“小梵刚刚已经给出了答案。”
范小梵满脸诧异:“我?”
秦烁说:“李某不是人。”
范小梵更加迷惑不解:“他本来就是不是人,没有人性啊!这跟谜底有什么关系?”
秦烁说:“李某是只鬼。”
范小梵听罢哦了一声:“啊——?”
李某同爱子一同出了车祸,双双身亡。但由于爱子情深,李某的灵魂抹去了自己的这段记忆。那伙盗墓贼之所以没有赴约,是因为他们发现李某给的定金是冥币。而直到李某杀死孤女的一刹那,他看到了孤女的灵魂,才获悉了这个秘密。
此时,绿皮火车又停止了前进。
宋河等人被告知,他们将在这座不知名的小站停留3分钟。秦烁问宋河想不想下去走走,宋河说费那个劲干吗,直接把车窗打开了。清冽的风带着浓重的草叶味儿撞入车厢内,让人不禁困意骤消。
乘务员苏佳音来给他们续水,秦烁照例又跟她胡扯了一通。当得知这个女孩已经有了男朋友以后,秦烁立刻松开了她的手,声称其实自己根本不会看手相,不过是想借机跟她套近乎而已。
苏佳音说:“我知道。”
秦烁说:“你知道?”
苏佳音说:“其实我也不喜欢给乘客倒水。”
秦烁说:“哦。”
苏佳音说:“你哦什么?”
秦烁说:“我的意思是我这个人品质不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现在就离开?”
苏佳音说:“那我就知道了。”
秦烁说:“你知道什么?”
苏佳音说:“告诉你吧,其实我没有男朋友。”
秦烁说:“所以呢?”
苏佳音说:“车马上就要开了。所以之后的事情,我下次来倒水的时候再讲给你听。”
秦烁说:“好。我一边喝水一边等你。”
望着苏佳音离开的背影,秦烁真的拿起了水杯,认真地喝起水来,目光闪烁。
“你到底骚够了没有?”
“河河,你浪的时候我可没给你拆过台。”
“少废话。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骚够了没有?”
“没有。”
“那好。等你骚够了,拜托你可不可以把荒原狼的过往讲给我听听?”
“我想这应该没问题。反正……我已经看过了列车时刻表,距离下一站还有半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