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桃花潭水

二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里一片凌乱。

快递员倒在血泊之中,喉管被大面积割开,皮肉外翻,已然失去生命体征。作案者手法老练、干净利落。宋河判断,他是站在快递员身后下的手,而且只用了一刀。

屋内的凌乱是翻动造成的,显然,帽衫男在将快递员杀死之后,要找什么东西。但由于宋河等人的突然出现,他不得不躲入狭窄的厨房,而后开枪向宋河展开射击。

正当宋河和范小梵环顾四下的时候,却听到屋外传来了一阵呕吐的声音。不知何时,秦烁已经退出了屋子。

范小梵赶紧走出来,递给了呼呼直喘的秦烁一张纸巾。

“小梵,我怕血。”

“我不会笑话你,我也怕。”

秦烁露出了感激的笑容,鲜有的真挚。他向屋中喊道:“河河,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咱们要尽快找到凶手要找的东西,这是破案的关键。”

屋内传来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我正在找,就不劳你大驾了。”

“河河,要是你还在为刚刚我救了你心有不甘,那我可以向你表示诚挚的歉意。”

“你不就是想听一声谢吗?”

“最好的感谢就是你在我的指引下,找到凶手要找的东西。”

“墙上有多幅白落落的照片,拍摄时间和地点不一,偷拍。地上有一堆快递包装袋。桌上有一个布满灰尘的收录机,燕舞牌的,里边没有装磁带,还有一碗刚刚泡好的方便面,里面没有加任何佐料……”

“在屋子里找一找磁带。”

“没有。”

“一盘也没有吗?歌曲磁带什么的。”

“没有。”

“那你替我尝一尝桌上的方便面,看看味道如何……”

“我想把方便面直接浇在你头上!”宋河显得有些愤懑,“要尝你自己进来尝!”

“河河,这非常重要,相信我。”

“什么味道都没有,连盐都没放。这下你满意了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河河,你现在应该去厨房,我想咱们要找的东西应该就在盐罐里,前提是他没有被凶手拿走。它是一盘磁带。”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范小梵又递给秦烁一张纸巾。

秦烁笑了笑,露出了惯有的自信:“一个收录机,对于一个从不听磁带的人只有两种作用,收听广播或者闲置。布满灰尘说明它已经闲置很久,突然拿出来一定有原因,我更倾向于他录下了自己的声音,用磁带向白落落倾诉自己的心声,因为就目前而言,他已经感觉到了打电话的危险性。这盘磁带很重要,所以他一定会随身携带。再说那碗方便面,我们都知道泡面的程序是先把佐料洒在面饼上再浇上开水,这是常识,但如果没有放佐料,就会出现两种可能:一,他忘记了;二,他讨厌方便面佐料的味道。可不管是哪一种,没有味道的方便面是难以下咽的,他都要放盐吧?我们假设快递员进入厨房去拿盐,这个时候凶手突然闯进了屋子,你认为他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当然是迅速就地将磁带掩藏!于是,刚刚打开的盐罐自然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秦烁刚刚说完,就见宋河走出了屋子,他两手空空。

秦烁说:“怎么,没有找到?”

宋河伸手掏兜,拿出了一盘磁带:“不过你别得意,磁带并没有在盐罐儿里。”

秦烁说:“那在哪里?”

宋河并不回答,他伸手在秦烁额头被擦破流血的地方揩了一下,问道:“还疼吗?”

秦烁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嚷道:“怎么像是洒了盐!”

回到局里,范小梵立即对磁带内容展开整理。利用这段时间,秦烁和宋河也就新线索对案件进行了再一次梳理。

秦烁说:“我们之前都想当然地以为,两名民警同志不过是途经了那条巷道,如今看来并非如此。那名魏警官很可能通过蛛丝马迹,已经查出了快递员就是电话恐吓者,为此,他才找顾警官跟他一同来到快递员的住处。”

宋河说:“可他们并没有见到快递员,也许是快递员察觉到他们到来,故意躲开了,又或者是刚好快递员不在家。而就在两名警官在巷道避雨的时候,穿着雨衣的杜师傅走过来,他为顾警官点了烟之后,在巷口同快递员撞在了一起……问题是此后发生了什么?难道——杀害两名警官的人,就是今天逃走的那个帽衫男?”

秦烁接连摇头:“绝不可能。咱们之前已经确认,杀害两名同志的凶手是初犯,而今天杀害快递员的人则是个行家里手。河河,他的身手你应该最清楚。”

宋河说:“那就剩下第三种可能最为合理了,是快递员杀死了两名同志。而婚戒盗窃案和爱犬纠纷案与之并没有关系。”

秦烁说:“要是……假设三个案子卷在了一起呢?”

宋河说:“你说什么?”

秦烁说:“没什么,也许是我多虑了。其实要真是那样的话,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

宋河说:“所以,就别再想X某和Y某了,至少Y某当时的确不在案发现场,队里的同事已经再三确认过,当晚Y某试图进入邻居家未果,无处发泄,便跑到小区楼下的餐馆喝起了啤酒,酒醉之下,还把餐馆砸了个稀巴烂。”宋河话毕,又补充道:“看来我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盘磁带上了,但愿一切如我所愿。”

秦烁说:“河河,你有没有想过,假如这盘磁带无法帮助你还原案发当时的状况呢?”

宋河说:“闭上你的乌鸦嘴!”

秦烁真的把嘴巴抿成了一条线。

宋河说:“行了,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德行。要是……咱们真的没有这份幸运,那就只剩下找到帽衫男了。虽然只是打了一个照面,但我不会忘掉他的气息。”

秦烁说:“气息?”

宋河说:“嗯,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气息。”

秦烁说:“那我的呢?”

宋河犹豫了一下,说:“贱气。”

范小梵对于磁带的整理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这大大出乎宋河的意料。

为此,范小梵不得不这样解释道,快递员的诉说颠三倒四,完全是碎片状的,她只能先将每个句子逐一付诸笔端,然后再进行删减、拼凑,将之逻辑化呈现——

快递员并非江城人士,他声称自己出生在南方的Z地。

那是一座潮湿的县城,每当梅雨季节来临,目所能及的一切都在发馊、霉变,就连骨头缝儿里都充满着水汽。因此,快递员幼年的时候,常常幻想北方的干燥,并向自己的父母再三表达,有朝一日会选择去北方生活。

这样的愿望随着他长大成人而越发强烈,直到他二十岁的时候才得以变相实现。那是“文革”的中后期,造反派为了逼迫他教师身份的父亲供出“反动”同党,残忍地对其进行了别出心裁的“烤刑”,他们叫嚣要消灭父亲身体里每一滴反动血液,以此来谢罪于人民。他们不但要在身体上惩罚父亲,还不忘在心理上给父亲致命一击,让快递员来实施“烤刑”。快递员不堪折磨,于是选择了逃亡。

快递员一路辗转,扒火车皮、睡矿井、捡垃圾桶里的食品残渣、喝野道上马蹄印里的脏水,他的目标是北方——“也许艳阳高照的北方能让我活下来”。但事实上,北方的斗争更加如火如荼,干燥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快感,反而让他嗅到了一股比潮湿更可怕的血腥。快递员突然感到了害怕,在长达一年多的逃亡过程中,他从未如此害怕过。害怕过渡为恐惧,是在此后不断重复的一个噩梦中完成的,他梦见自己的血液咬开了手腕,以喷射的方式宣告与自己的身体划清界限。于是,快递员开始了频繁的痛哭流涕,他知道这是父亲对他逃离南方的惩罚,尽管多年以后,他一再对自己当年的想法露出了可笑的表情。

快递员没有办法摆脱噩梦的困扰,这个时候,结束生命便被提上了日程。他设想了无数种死法,这其中包括按照噩梦给予他的方式割腕自尽,以及站在悬崖上纵身一跃。但在慎重考虑过后,他还是放弃了前者,理由是经过实践检验,血液并不会真的如同噩梦中一般喷射。

快递员在做出决定之后,漫无目的地向山中走去,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就这样不知不觉走入了江城的辖界,走向了一处名叫桃花潭的地方。

风光秀丽的野湖岸畔,快递员褪掉衣物,清洗着自己的身体。不知为何,当泥垢从他的鼻孔、腋窝、指甲、龟头、腹股沟里纷纷消失的时候,他突然对那座潮湿的南方Z城充满了无限的思念。快递员不能自已地挥动起手臂,居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对于游泳不学自会。他向湖心游去,一个念头腾地破壳而出:“也许,这才是我真正的归宿?”快递员就这样放弃了之前的决定,并决定沉湖而死。

他先是让自己仰面朝天,然后再用手使劲地把自己的头往水中按,与此同时,口鼻并用,喘息不止。在他的设想中,不消两分钟他就会呛水毙命,从此一了百了。然而,就在他的头部刚刚没入水中之际,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水面,钻入了他的耳中。起初,他以为那是地狱之门对自己的迎接,但那哭声越来越强烈,丝毫没有主人般的从容不迫……

于是,快递员的生命就这样得以延伸;

于是,快递员把弃婴的啼哭奉为了上帝的旨意;

于是,快递员脱离了地狱之门,为自己打开了一扇通往天堂之窗。

快递员开始抚养这名弃婴,他以一人分饰两角的方式给予了这条生命全部的热情。当这个小家伙在他的怀中慢慢长大,快递员突然对此充满了无限感激,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还为自己过去说过的诅咒之词而羞愧不已——他与世界和解了。

弃婴不出意外地成为了快递员的女儿。

十几年里,这对父女相依为命。快递员极尽可能地赚钱养家,用自己的力气来满足女儿所有的要求。然而,当女儿的身体开始显露曲线之时,快递员却陷入了长久的不解,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在望着熟睡的女儿之时,胸膛会产生一团热意。

快递员开始躲避女儿的眼神,但越是这样,自己的胸膛便越是燥热不堪。女儿的映象开始频繁出现在快递员的梦中,他无数次躲藏,又无数次被女儿追赶,直到有一次,他鼓起勇气转过身来,看到的却是一具裸体。

燥热一泻千里……

快递员开始食不下咽、日渐消瘦。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禁忌边缘,但苦恼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缓解这份压力。毫不知情的女儿发现了父亲的变化,她当然要寻找原因,只是快递员不能将真相揭露,这意味着他会失去女儿——于他而言,那就是失去了全世界。

与此同时,来自外部的压力再次让快递员心力交瘁——他发现女儿开始注重自己的穿着打扮,并且放学之后不再按时回到家里。快递员暗中跟随,发现了女儿的秘密。

快递员并没有声张,他像一只跟随猎物的狼一般跟随着女儿和她的男朋友,并且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在那位男生准备亲吻女儿时一跃而出,愤怒地将之打翻在地……

父女之间由此产生裂痕。

只是让快递员根本无法理解的是,在几年之后,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至亲,居然将一名警察带到了自己的身边,并且慷慨陈词地向警察诉说了快递员对她的控制。快递员无法正视这份事实,他无法相信自己对女儿的爱护造成了女儿对自己的恨意。但在警察面前,他不得不低下头颅,并再三保证绝不会干涉女儿的隐私。事实上,快递员此后正是这么做的,只不过女儿却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醉酒的女儿在一个雨夜遭到轮奸,并被残忍地从窗口扔了下来!

在与这个世界和解了多年以后,快递员重新捡起了那诅咒之词。他以吃饭、睡觉、工作和诅咒度过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日复一日。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扇关闭已久的地狱之门也在“吱呀”作响,迎接着他的到来……

快递员的脚步不可遏制地走向桃花潭,在每个雨夜到来之际。他几次都想沉湖了却余生,又几次在沉入湖水之时再次听到了婴儿的啼哭之声。于是,这个后来成为江城风景区的美丽野湖,开始流传起一桩“龙王夜哭”的诡闻。

思念在时光的流动中摧残着快递员的心灵,使之两鬓斑白。快递员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延续着生命,却找不到生命的意义。终于,他决定再一次走向桃花潭,在完成这一天最后的工作之后……

就是在那一天,他见到了白落落。

快递员怎么都不会想到,那封快递的收件人居然同自己的女儿如此相像。那初见的一瞬间,快递员头皮发麻,不能自已地差点晕倒在地。而白落落不经意地伸手一扶,从此便让快递员陷入了自己虚构的剧情当中!

快递员不会忘记那天的每一个细节——

他在雨中奔跑,像一匹小马;他向飞过的鸟儿挥手,纵情歌唱;他闯入街头的篮球场,夺过篮球飞身上篮;他骑着自行车狂奔,伸出双手感受风的抚慰;他跪倒在桃花潭前,大声地宣布:自己再次原谅了这个操蛋的世界!

快递员就这样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一路前行,描绘着自己与白落落的种种美妙,然后把现实中收集的各种材料在虚构里添砖加瓦,并且被自己所建造的美景深深感动。这持续的狂热让他重新焕发了青春,甚至连两鬓的斑白都开始褪去。

快递员成了一名彻头彻尾的掠夺者。

快递员维系着与白落落之间的虚构狂欢时,并没有放松警惕,尤其是在韩志鹏出现这一问题上——他不能重走老路!正是这样的“责任感”让他成为了一个跟踪者。他开始收集关于韩志鹏的一切,在将这些源源不断的信息汇总之后,他得出结论:这个人,根本就不配成为白落落的终身伴侣。

我,要干预这桩婚姻!

我,要告诉她,韩志鹏是一个渣滓!

我,要为她寻找合格的伴侣,不为她能对我所有感激,只为她能获得幸福!

“小白,所以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会真心真意对你好!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就是想让你明白,我为你选择的路才是最最完美、最最好的!你一定要顺从,别任性,否则,我会弄死韩志鹏那个东西,然后把他的肠子掏出来,寄给你。你别怕啊小白,有爸爸在呢,爸爸不吓小白,小白是爸爸的乖宝贝儿……我再说一遍,你到底听清楚没有啊?离开韩志鹏!这是我最后的警告!如果你还是执迷不悟,我真的会弄死韩志鹏的,然后,把他的肠子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