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唇枪舌剑之际,一名工作人员带着田教授走入会议室。简单寒暄过后,于副局长示意田教授切入正题。
田教授从黑色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册书来,摩挲了两下才展示给众人,那样子像是古玩商人在炫耀什么奇珍秘宝。他说:“这本书当年虽然印量很大,不过早已经绝版。可也是,现在毕竟不是八十年代了,年轻人还有谁愿意静下心来读读书呢?”田教授的语调里充满着无限感慨,他掂了掂那册名为《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的书,放回公文包,然后又拿出另外一册书,名叫《小径分岔的花园》。
“这是两年前出版的,内容跟刚才那册差不多。你们看,不过才十来年,首印数就从27000册降到了8000册……”
范小梵说:“田老师,咱们还是来说说那三个句子吧?”
田教授忙掩饰失态:“说正事儿,说正事儿!小范警官,你传真给我的信件我已经仔细读过很多遍,其实就算只读一遍,我也知道那三个句子的来路。因为写下它们的人太有名了,不说是家喻户晓,至少活跃在当代中国文坛里,声称没看过他书的作家,恐怕那都是谎话。”田教授话到此处,拿起那册书:“这个人名叫博尔赫斯,说他是阿根廷的国宝级作家丝毫不为过。他几乎影响了中国整整一代的写作者,比如先锋派的马原、余华、格非、苏童、孙甘露、残雪等,都或多或少为之痴迷过……”
“田老师,我只想知道那三个句子的来路。”宋河生硬地打断道。
“你看我,到哪里都是诲人不倦,老毛病了,抱歉,实在抱歉!”田教授这才说道,“这三个句子分别出自博尔赫斯的三个短篇小说,依次为《环形废墟》《南方》《死亡与指南针》,我拿来的这两册书里都有收录。不过……”
“不过什么?”宋河追问道。
“不过依我来看,那封信里还提到了博尔赫斯的另一篇文章,就是那句‘我们同处一座花园,分岔的小径终将重合’,因为博尔赫斯有一篇跟他本人同样盛名在外的小说,名字就叫《小径分岔的花园》。当然,我带来的第一册书收录的译名为《交叉小径的花园》,我个人更喜欢前者;至于译名为《曲径分岔的花园》的那个版本,我本人也有收藏。”
宋河耐着性子听完田教授的讲述,如此判断道:“看来这句话是车景文给出的提示,他唯恐我不知道博尔赫斯,所在才把这位作家的名篇嵌在信件当中。”
秦烁说:“田老师,那依您对博尔赫斯的研究,您认为车景文选用这三个句子,究竟有什么暗示?或者说这三个句子的内在含义是什么?”
田教授闻听此言,露出了一丝尴尬,他捋了捋额前的乱发,再次发出感慨:“老实讲,博尔赫斯这位作家真是让人又爱又怕。他认为写小说和造迷宫本质上是一回事,所以他每一篇小说都是一座迷宫,包含着无数可能性,简直要比那些惊心动魄的侦探小说还过瘾;不同的是,他从来不会给读者一个准确的答案。正如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世界上有多少博尔赫斯的读者,就会出现多少种对博尔赫斯的解释。评论家们说,博尔赫斯是作家们的作家,要我看,这种说法其实过于保守了,说他是作家们的大师才对——虽然,我本人并不喜欢大师这个词汇。”
田教授的这番话让会议室内的气氛一落千丈,就连一向自负甚高的秦烁都变得无的放矢起来。他沉吟良久,反问道:“就是说车景文利用博尔赫斯也给我们造了一座迷宫,就算将包含这三个句子的小说通读一遍,摆在我们面前的仍旧是无数种可能?”
“是啊,谁又能在迷宫里不走弯路呢?”田教授说。
“迷宫……”宋河反复念叨着,突然站起身来,由于动作过大,身下的椅子“啪”的一声翻倒在地,吓得田教授一怔,“小梵,我怎么记得市郊有一个迷宫游乐园?快!你马上查查,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地方!”
“不必了。”秦烁坚定地说道,“这座游乐园就叫环形迷宫,地处石竹经济开发区。几年前我们乐队刚组建的时候,曾在那里抗议演出过。因为那块地本来是一片天然的石竹花海,承载了江城几代人的记忆。但政府为拉动经济,将土地使用权进行了拍卖,结果开发商资金链断裂,工程项目停滞……恐怕现在,那里只剩下一堆废铜烂铁。”
如果第一个句子(出自《环形废墟》)暗示的是凶手的杀人地点,那么很可能第二个句子(出自《南方》)正是暗示着凶手杀人的方位,据此类推便是:在废弃的环形迷宫游乐园的南方,有人要面临死亡(出自《死亡与指南针》),“至于指南针,我认为是凶手留下的救命方法。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在凶手限定的时间内找到他要杀的人,并按照他指引的方法实施营救,那个被凶手选定的目标完全可以活命!”宋河抛出他的推断后,快速瞥了一眼手边的计时器,此时剩余时间已经不到两个钟头。
“于局,下命令吧!”范小梵显得有些焦躁。
望着同样焦躁的宋河,于副局长站起身来,说:“集合警队所有力量,全力对环形迷宫游乐园进行搜寻,必要时可以让辖区派出所的同志予以协助。宋河,务必要保障被营救者的安全,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宋河朗声道:“是!”拔腿便往会议室门口奔去,正巧跟范小梵撞个正着:“小梵,你就不要去了,太危险。继续调查车景文的社会关系才是你的任务。”
范小梵好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缩回脚步。
于副局长见秦烁丝毫不为宋河的推断所动,甚至连单手托着下巴的姿势都没变,忙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秦烁并不回答,只是缓慢地摇着头,然后向田教授说道:“田老师,不知道您能否把这册《小径分岔的花园》借给我看看?”
田教授面露迟疑。
秦烁说:“您放心,我就在这儿看。”
秦烁流露出的神色让田教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田教授立即手忙脚乱地把书推给了秦烁。
汽车带着尖利的警笛声在街道上呼啸而过。
宋河在紧踩油门的同时,双眼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频繁盯看手边的计时器。那些跳动的数字无休无止,如同一只只凶猛的咬人小兽,撞入他的瞳孔,划拨他的脑神经,伸入他的喉管,向下,一直刀砍斧凿,直至他的胸腔,然后肆无忌惮地在他鲜红的心脏上贪婪地啃噬。宋河觉得呼吸异常困难,他打开车窗,春风灌入之时,他忽然发现那句“跟时间赛跑”的老生常谈,此刻于他而言是那么的准确无误却又惊心动魄。
环形迷宫在落日之下显得衰败荒芜。在这片十多公顷的土地上,到处堆放着生锈的钢筋、朽烂的木材、小山似的沙土。几座早已掉漆的小屋前垃圾遍地,有可乐瓶子、掉了齿的木梳、卫生巾、烟头、避孕套、鞋垫,以及风干了的和未风干的人屎。如此触目惊心的肮脏之状,很难让宋河联想到,这里多年前居然是一片美丽的石竹花海。有那么一小下,宋河的内心深处涌起了一丝落寞,但他知道,现在并不是可以感伤的最佳时机。在这一点上,他向来都有很好的克制。
前来参与搜救的警员们在宋河的指挥下全面行动,就游乐园的南部展开了地毯式的推进。宋河更是身先士卒,敏锐判断着被营救者所能藏匿的任何地方。他断定凶手不会只身犯险,直接对目标实施犯罪,因为这意味着他会暴露自己,那么,他杀害车景文之举将变得毫无意义可言。反之,凶手必然会间接地对被营救者进行犯罪,比如选择定时炸弹之类的手法。因此,宋河在搜救甫一开始,就再三要求现场的工作人员,发现任何情况都不要擅自行动,第一时间通知他,由他进行处理。
落日仍在下沉。
环形迷宫游乐园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此时冷风刮过,浑身被汗水包裹的宋河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他再次望向手中的计时器,那上面所显示的时间已经不足15分钟。而由于游乐园占地面积过大,他们仅仅才搜寻了一半还不到。宋河用沙哑的腔调,再一次通过对讲机命令工作人员加快速度。刚刚喊完,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惊呼:“快来人啊!”
宋河几乎如满弓发出的箭一般冲了过去!
与自己无数次设想的场景有所不同,辖区派出所两名民警搜寻到的是一名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她坐在一面堡墙下,被阴影笼罩的一身红衣显得十分诡谲。女孩面无表情,并没有因为这些气喘吁吁奔来的警察而表现出任何的惊慌。宋河快速侦看周围,见无异常情况,这才放下心来,走到女孩身边。
然而,无论宋河如何对其询问,红衣女孩都不应一声。无奈之下,宋河只得先命工作人员将之带离。就在这时,红衣女孩突然说道:“请问……谁是宋河哥哥?”
宋河一愣:“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红衣女孩瞟了一眼宋河手中的计时器,说道:“车景文车老师让我告诉你,指南针你已经找到了,就是我。”说着伸手指向远处的风车小屋:“在那里。”
宋河突然感到汗毛倒立,他不由分说地奔向红衣女孩指引的方向。在这个过程中,宋河甚至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听到了手中计时器的数字在尖叫,那声音越来越响,他的手心也越来越热,仿佛正是炸裂的前奏。
100米,90米,80米,70米……
1分30秒,1分25秒,1分20秒……
宋河的眼前一片模糊、刺痛,那是汗水,可他无暇去擦!
电话突然响起——
是秦烁打来的:“河河,相信我一次,马上离开那个地方,这是车景文为你设下的圈套!”话音未落,一声剧烈的爆炸骤然响彻耳畔……
秦烁赶来“环形迷宫”的时候,天边已经涌起了猩红的火烧云。
在如血的夕阳之下、被炸坍的风车小屋前,宋河孤零零地站着,就像一株看着同伴们都被砍伐殆尽的青松。爆炸现场一片狼藉,浓重的血腥味飘荡在春风里,凶手残暴地将目标炸成了一摊烂肉。如此惨烈的情景,宋河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没有比这样近在咫尺的目睹更让人震撼的了。因此,秦烁走到宋河身边时,并没有讲任何一句话。这个时候,沉默也许就是对宋河最大的慰藉。
“你为什么不让我谢谢你?随便说点什么,我一定认真听就是了。”还是宋河先开了口。
“河河,谢谢你选择相信我。”
“不管什么时候,你永远都不会挑我喜欢的讲。”
“河河,真话从来都是这样。”
“行了,真是这样也用不着你来总结,这世界站在讲台上的骗子已经够多了。”
“河河,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明知故问。”
“其实我并不比你知道的更多,只是有些怀疑。凶手既然给你设定了时间,那就说明他需要这个步骤来实现某种目的。眼下来看,他的目的再清楚不过——利用这种压迫来扰乱你的心神。凶手算好了我们需要用掉的时间,当然包括解析那三个句子的时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凶手的狡猾了,他虽然给出了解析句子的时间,却又故意将之压缩,于是无形之中给我们出了一道选择题:前往案发现场或者继续解析句子。结果你选择了前者,我选择了后者。”
宋河说:“可你怎么知道我会有危险?”
秦烁说:“因为我选择了后者。实际上,后两个句子是另有所指的——
“从不认错的命运对一些小小的疏忽也可能毫不容情。
“这个句子出自一篇名为《南方》的小说,暗示着被杀者所处的方位。但与此同时,句子本身也是一种告诫:你将‘指南针’误认为被营救者,于是这个疏忽要了目标的命。
“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已经念出。
“如果没有读过这篇《死亡与指南针》,确实不容易理解这个句子潜在的含义是什么。可是河河,只要你读过了,就什么都明白了。因为这篇小说,讲的就是一个自视甚高自称是爱伦·坡笔下杜邦之类的侦探伦罗特,他在办案过程中,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没想到最后,却落入了对手夏拉赫专为他而设的迷宫之中,进而丧命……”
宋河说:“这么说我就是这个伦罗特?”
秦烁说:“不,你只是没有时间而已。”
宋河冷笑道:“你不用安慰我。不管因为什么,我总归是成了凶手眼中的小丑!这个王八蛋,简直太狡猾了,他在跟我玩文字游戏,可惜我不是个文学青年!”
秦烁说:“行了河河,我知道你不是个爱抱怨的人。快拿出车景文给你写的第二封信来吧,让我们看看,他又给我们出了什么难题。”
宋河有些惊讶:“谁告诉你我又收到了车景文的信?”
秦烁说:“看来是真的。这恰恰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河河,你有没有这么想过整桩案子,我们掌握的相关信息越多,就越是在证明凶手非车景文莫属?因为所有的犯罪形态都与之完全匹配,却并没有暴露真凶的一丁点儿影子。也就是说,随着调查的深入,我们只能没有选择地帮助幕后黑手逃避法律的惩处……”
宋河体味着秦烁话中之意,仿佛遭到重创一般痛苦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