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个凶手

To The Moon里流光飞舞,轰鸣的音乐更像是飙射而出的散弹,让人无处躲藏。

泡吧者将自己的骨骼奉献给台上的演绎者,如果这样的节奏永无休止,这支名为“坏骨头”的乐队也许真该换个名字,改叫“股骨头坏死”乐队才更贴切。宋河目光冷淡地看着这些扭动的身躯,充满了抵抗的情绪。范小梵则不然,她虽然极力克制,但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出卖了她。宋河示意她随意,独自走向角落,再回过头来,范小梵早已被人群淹没不见。

音乐在一片惊声尖叫中将现场气氛推向高潮,秦烁的每一句唱词后边都等着八百句“弗兰克”,他用夸张的肢体动作来回应,得到的是更多的山呼海啸。倘若偶像需要,这些崇拜者完全可以掀开房顶、飞上月球来表达他们的激动不已。宋河骂了一句“跳梁小丑”,厌恶地闭起了眼睛。

“河河!”不知什么时候,秦烁发现了他,恣意地张开双臂扑过来,“哈哈!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

“别乱叫,跟你没那么熟!”宋河伸手挡住了他,“叫我警察同志。”

“得了河河,你又不是张国荣。”秦烁轻佻地拍着宋河的肩膀,小动作不断,“走,我请你喝一杯去!”

“能不能别总像只猴子一样到处乱碰?”宋河捏着秦烁的手腕,用力甩开。

“我说你这脾气怎么一点都没改?这样是不对的,你应该学学我,生活到处是阳光,别弄得跟被人家甩了似的。不是,河河,你不会真的失恋了吧?是真的?哎哟!虽说你长得没我帅,可好歹也是一有枪的人,她看过你的枪了吗?”

“闭嘴吧你!你要是不说话,这里就不会乌烟瘴气。”

宋河反扳秦烁,粗暴地推了他一把,他正跟范小梵撞了个满怀。范小梵连忙理弄了几把头发,闪到宋河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秦烁没听清,偏着脸把耳朵使劲凑向范小梵,说:“你再说一遍。”

“真是无处不贱!”宋河用他结实的手摁住秦烁的脸颊,“如果你需要,我不介意抽你一个嘴巴。”

安静的咖啡厅角落,秦烁漫不经心翻看着案件资料,他的坐姿很难长时间保持一致,多动症似的左歪右斜。宋河几次欲言又止,他又马上故意表现出专心致志。最后,秦烁将目光落在那张记有“吞刀案”的旧报上,充满好奇地碎念起来,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

“我完全不在乎你到底笑什么,”宋河忍不住了,“但请你可不可以不要笑得这么猥琐?可以吗?”

“没有啊,我觉得蛮帅——”范小梵话未说完,就迅速低头躲过了宋河凌厉的一瞥。

“这张报纸怎么来的?”

“这是案发现场一位好心学生盖在死者脸上的,你知道,死者脸皮被剥了个精光。”范小梵抢着回答。

“怎么,报纸有问题?”

秦烁摇头:“我认为,凶手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家教很严,年龄不大,应该还未满18周岁。”秦烁拿起一张照片展示给宋河,画面是死者梁健被捆绑的双手。

“你们看,绳子打的并非死结,而是就像平常系鞋带的样子,还有,绳子长度上刚好够用,完全没有留余。杀人不是请客吃饭,精神上会高度紧张,这种情况下,作案者无一例外都会考虑目标的反抗,因此打成死结,准备更长的绳子多勒上几道才更保险。事实却相反,这只能说明凶手生活在一个被严格规范的环境里,并且,心智上并不成熟。”

秦烁的判断很准确,人的本性就是不断挣脱束缚,青春晚期的叛逆性最激烈,多少都会改变固有的习惯,显然,凶手还没经历过这个阶段。

范小梵说:“所以,凶手在杀死梁健以后才剥光了他的脸皮,也是因为某种习惯?他想要得到一张完整的皮,因此没有在第一时间动手,就是怕梁健挣扎……好可怕的一个孩子!”

范小梵翻动资料,找出梁健的面部照片,递向秦烁。

秦烁没有接,瞥了一眼就连连摆手,看到范小梵把照片放下,他的脸上这才又泛出笑意。

范小梵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说错了?”

“想法很好,跟你的人一样漂亮,不过小梵妹妹……”

“叫警察。”宋河生硬地插了一句,“别再油嘴滑舌,漂亮也用不着你说,我没长眼睛?”

“好吧河河,我明白你的心思。那个,小范警官,你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比方说我就是凶手,对死者恨之入骨,要以世间最残忍的方法让他受尽折磨而死,终于,这个曾经伤害过我的人如今变成了待宰的羔羊,他在我脚下拼命挣扎,我看着他,那是什么感觉?”秦烁不能自已地手舞足蹈起来,“一个字,爽!我会崇拜自己,原来我就是神!那么既然这个人早晚都得死,死了我就没的玩儿了,何妨再多行使一下作为神的权力?好吧,我来剥他的脸皮试试看,让他痛上加痛。嘿嘿!先从哪里开始呢?不如就从嫩嫩的眼角开始,嗯,下刀,挑开,扯住,撕,哟,真的很痛呀?那就这样,我再多用力一些吧……”

“够了。你可真变态!你要是犯了案,最好别落在我手里,否则我会亲自给你戴上手铐。”

“就光有手铐吗?我要是你,就再拎上一根皮鞭。河河,你不知道,那样才更刺激,更符合我的口味。”秦烁话毕,又高声大笑起来。

范小梵显得有些局促,不住地整理起案件资料。

宋河说:“废话少说。你不就是想指出,剥脸行为并非凶手为之,而是另有其人吗?”

秦烁夸张地连连鼓掌:“河河,我就知道我喜欢你不是没道理的!没错,这案子还有另外一个凶手。”

秦烁说,还有另外一个凶手!

范小梵从资料夹里抽出那张写有“最后一个被杀死的人”的字条,晃了晃:“那我想知道,这东西是谁放到梁健身上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秦烁接过纸条翻来覆去,脸颊上先前的笑意慢慢消退,直到五分钟以后,他才低声说道:“都不符合条件。河河,这案子的复杂程度可要甩出那宗锤杀案几条街,我突然不敢往下想了……”

范小梵惊讶道:“不会还有……第三个凶手吧?!”

秦烁说:“我不确定,但很有可能!从目前已知的这些线索来看,凶手A用捆绑的方式折磨死者,无疑是对他恨之入骨;凶手B剥下死者的整张脸皮,解释起来则要难得多,这个人更像是有精神障碍,对死者的情感交织着极端的恨和爱。可这张字条与两名凶手在犯罪动机上都呈现出了排斥。”

秦烁开始变得认真起来,就那张纸条继续做出如下分析:“首先从字面上解释,它传递出的最直观信息是这件事到此为止,不会有人再丧命了。注意,这是陈述式的书面语,几乎不带有任何情绪,仅仅只为说明事实。我们已知凶手A对死者恨入骨髓,那么,他在心态上绝不会这般波澜不惊,就算要留下字条,那上面也应该写着‘最后一个该死的人’,甚至还会加上强烈的感叹号,这样语法上才符合他的逻辑。凶手B的可能性更小,剥脸行为表明他对死者有某种特殊情结,不管爱也好恨也罢,终归有情感掺杂其中,自然也就不会表现得如此淡然。因此假设纸条就是凶手C留下的,那么这个人一定跟死者并无情仇爱恨,他只是需要梁健一死来达成自己的某种目的,换句话说,死的不是梁健也并非不可以。所以,这张纸条的潜在含义有三:我的愿望将从此实现,警方不必白费力气,对死者的变相道歉。因此可以得出,凶手C用这张纸条给自己打了一剂安慰针,他试图在心理上获得彻底解脱。当然了,也不能排除凶手故布疑阵扰乱警方视线的可能性。”秦烁最后补充道,“要是那样的话,就是我制造出了凶手C,实际上根本没这人。”

宋河略一思忖:“假设凶手确实有三个人,那你又怎么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

秦烁说:“说老实话,案子最怪的地方就在这块。我认为,凶手A和凶手B未必相识,他们不过是阴差阳错合作了一把。倒是这个凶手C,他跟凶手A的关系很微妙,给我的感觉是他们很亲密,并且凶手C对凶手A很依赖,言听计从。”

宋河说:“你的意思是,纸条是凶手C让凶手A放到死者身上的?”

秦烁说:“有人代劳不好吗?既能免去抛头露面又能达到目的,聪明的人都会这么干。我也会。”

范小梵说:“我有点乱。你们看是不是这样的,凶手C知道凶手A要去杀梁健,便让他杀人之后再放这张纸条,而凶手A杀人的时候凶手B是目击者,或者说,凶手B在小操场偶然发现了已死去的梁健,然后因为某种原因剥去了他的脸皮……”

“不是偶然发现,凶手B就是目击者。”秦烁一针见血地指出,“梁健的死亡时间为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这个时间段夜深人静,凶手B怎么可能去小操场瞎逛,然后又目睹了一场杀人案,而且被杀者还跟自己关系匪浅?应该是自死者梁健从餐厅出来,凶手B就一直跟踪他,直到小操场……”

“找到凶手B!真相大白!”范小梵不无兴奋地嚷道,“弗兰克,你才是神!”

“小梵,办案是办案,偶像是偶像。”宋河清了清嗓子,“办案时不要搞偶像那一套,崇拜偶像时也不能忘了办案。还有,找到凶手B让凶手A落网,你的神是神经的神,凶手B怎么找?”

范小梵又泄气了:“也是哦,谁才是凶手B的目击者呢?”

秦烁笑了:“凶手A呗,他又不知道死者就一定途经小操场,所以这两个跟踪者也许都看到了对方。”

宋河冷言:“不说废话你就活不了?”

秦烁回道:“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要是凶手A,为了不被你们抓住,也许会杀了凶手B,要知道,他的存在可是我最大的危险!你说是不是呀河河?”

秦烁话毕,宋河猛地将身子从沙发里拉起来,目光如炬地盯着秦烁。

他却还是笑嘻嘻:“好了河河,别那么紧张,我更喜欢你放松的样子。你现在考虑的不应该是没发生的事儿,而是怎么为案件找到一个突破口。”秦烁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我的建议是再次排查案发当日梁健途经的那条街道,重点嘛,就放在有霓虹灯标志的小发廊,我想你会有收获。另外,死者生前打过零工的快餐店也要排查,尤其是位于那条街道上的。排查方向是找一个案发后离去的女服务员,她跟死者年龄相仿,性格内向,不算漂亮,没有什么感情经历,也许手腕上还有文身,不是图案,是字,类似于‘忍’之类的。这个人目前还没离开本市,正租着房子,剩下的不用我多说了吧?省得你又嫌我啰嗦。”

“如果你没补上最后一句的话。”宋河说,“我明白你说的第二点,你判断,因为复杂的感情问题,凶手B才会对梁健做出如此残忍的行径。可是,那条街道上的商铺我们已经排查过好几次,并没有什么小发廊店面,这一点是小梵抓的,她最清楚。”

“不过……倒是有一家美甲店,不知道算不算这个范畴,好像有霓虹灯。”范小梵补充道。

“那就重点查它!店主当晚一定见过梁健,他要是说没有,就是对你们撒了谎。”

宋河说:“我们究竟忽略了哪方面?”

秦烁说:“梁健的心理状态。这样,我不如你们专业,还是打比方来说。你,河河,突然迫切需要解决生理问题,这时候你是会打电话给前女友恳求她跟你重归于好,还是花两张票子马上就解决一下呢?”

宋河说:“在女同志面前放尊重些,不要这么粗鄙。”

秦烁说:“好好,你是警察你说了算。那这么说吧,在一列无厕的密封列车上,你必须要小解,但车上的旅客都盯着你,怎么办?——得!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一定会继续憋着,直到列车到站。但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有公德,肾功能这么好,直接解开裤带也是一种选择不是?道理是一样的,梁健急需得到排解,难道你非要认定那个替代品必须是他女朋友吗?”

宋河不再说话了,点起了一支烟。

范小梵先是偏脸思索,然后才频频点起头来,显然,秦烁的分析再一次征服了她。案发当日,梁健为了满足内心需要,完全有理由就近找一个目标,小发廊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但因为醉酒,他误认为带有霓虹灯标识的美甲店就是目的地,因此这是符合逻辑的。

这时,宋河掐灭烟蒂,仰脸把咖啡一口喝掉,挽袖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说:“好,今天就到这里。”

秦烁说:“那麻烦宋警官送我回To The Moon吧,我可没带钱。”

宋河点头,在衣兜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块钱和两枚硬币,递给秦烁:“不好意思,忘记提醒你开车了。一块二,正好到酒吧街。今天谢谢你配合,破案之后我会跟局里反映,给你争取一个好市民奖。”

秦烁托着那一块二角傻在那里。

“哎?我说河河,你这是卸磨杀驴,没有职业道德!”

“如果你承认自己是的话。”宋河扭头,冷笑一声,走出咖啡厅。

“不是,等等!那么远的路,我一人坐公交多闷,你能不能把那张报纸借给我?河河,河河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