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左撇子锤魔

汽车沿江边缓缓行驶,广播里不时传出几个捉襟见肘的笑话。

范小梵的心情并未受到影响,倒不是因为弗兰克,而是她从宋河口中听到了一个让她更加兴奋,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故事。在讲述这个故事之前,宋河大反常态地再三声明:他绝不是在编造。

1999年,世纪末的最后一个月,江城市接连发生了三起恶性杀人案件。

死者秋某(男,42周岁)、段某(女,25周岁)、秦某(男,33周岁)分别被杀害于不同的地下车库内,凶手以极为残忍的“锤杀法”实施犯罪,无一例外皆是先用锤子爆开被害人的左眼,然后再补上致命一击,敲碎脑壳。尸检结果显示,三名死者的创口不论是损伤程度还是损伤范围,都呈现出高度一致。凶手更像是一台仪器,经过精确的计算后完美地挥下每一次罪恶之锤,简直令人叹为观止。此外,警方还发现凶手为左手持锤,案发现场丢下的左手手套也证实了这一点。无疑,这是江城犯罪史上最为变态的连环杀人案!

当时,市局能动用的警力几乎倾巢出动,不分昼夜地全力缉凶。宋河至今还能回忆起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连自己都觉得可怕。只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在排查过包括修鞋匠、钣金工、手工家具坊员工、建筑工人等具有显著特征的群体之后,案情并无实质性进展。眼见警方被“左撇子锤魔”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局领导大为光火,甚至在侦破会议上连摔了两个杯子、骂了六声娘。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宋河却意外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声称可以协助警方破案,让宋河马上到市局门口见他。

这个人自称秦烁,乱糟糟的头发五颜六色,身上的奇装异服显示着他正在努力区别于人类。这样的人宋河并不陌生,在城市的地下通道随处可见,他们怀抱着一把吉他动情弹唱,并不因为路人偶尔扔下的小额钞票而破坏面部极力呈现出的傲然。但是这个叫秦烁的人不一样,他像被抽掉骨头似的松垮,神经兮兮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琢磨不透的诡谲,使得宋河乍见之下,就对他厌恶至极。

当时是中午,秦烁一开口就要宋河请他吃饭,而后喋喋不休地将附近餐厅的名字数了一遍。如果不是身穿警服,宋河真想挥拳打翻这个有着骗吃骗喝嫌疑的话痨。可他克制了。“左撇子锤魔”已经让警方的颜面荡然无存,再无突破,所有办案人员将会被这个城市的千万人口用唾沫淹死,烦死总比淹死好,万一这个不靠谱的货色是案件的目击者呢?用餐选在一家名为“印象西餐厅”的地方,秦烁打着响指招呼服务生,挑剔地点了几道菜,他不跟宋河客气,仿佛做东的人是他。半个小时里,宋河一直压制心中的怒火,望着秦烁一口口吃光这些足以费掉他半个月工资的半生不熟的美味佳肴。然后,他从那张叼着牙签的轻佻嘴巴里,听到了一番让自己浑身冰凉的话……

“破案以后别忘了找我喝一杯,别怕,我请你。”

秦烁拍了拍宋河肩头,起身离开,中途还过于精力旺盛地凑到服务生身边耳语一句,那位颇有姿色的服务生当即羞涩地低下头来,再去看秦烁,他正站在门口用手演绎拍照,服务生“扑哧”笑出了声。宋河足足愣了五分钟,大脑里一片空白,直到服务生找给他钱,他这才“咣”地挪开椅子,箭一样冲出餐厅。

于副局长听罢宋河的转述,同样感到不可思议,他甚至满面狐疑地看着喘息未定的宋河,认为那个秦烁不过是他杜撰出来的,而这个警校高才生仅仅是不想因此引人注意。

新一轮的侦破会议立即展开,于副局长长话短说,铿锵有力地做出如下布置:

全力排查市区各汽车修理厂,重点放在案发现场方圆10公里范围内,找一个刚来到本市两个月左右、年龄不超过20岁的农村青年,他面色黧黑,看起来沉默、羞涩,甚至跟陌生人说话会脸红,脸上有明显的伤疤,并且是在汽修厂从事擦车之类工作的杂工。另外,这个人在原居住地有过长期放牛放羊的经历,最近家庭有过变故,相依为命的父亲或者母亲病亡。最重要的是,他的习惯手为右手,而非左撇子。

就秦烁的推断,于副局长一字不落地进行了复述。可想而知,对凶手如此细致入微的描述,不能不让在场的办案人员感到惊讶,这到底是谁的手笔?于副局长意味深长的眼神给出了答案,于是所有人都半信半疑地将目光转向宋河,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位小师弟的内心,此刻正是五味杂陈。

大搜索即刻全力展开。三天以后,警方在曾经以钣金工为对象进行排查的一家汽修厂发现了这样一个人,他的外形特征同秦烁的推断十分相像。正当警方打算对他进一步盘问时,这个小伙子却出其不意从身边钣金工手中夺下一柄锤子!突如其来的状况立即让两名警察掏了枪,命令他不要轻举妄动。可这个小伙子却置若罔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一块待处理的钣金件进行了锤击矫正,整个过程毫不拖泥带水,漂亮的节奏仿佛出自一名资深鼓手。接着,他扔掉锤子跪到地上,给那位钣金工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说了句话:“师傅,谢谢您这几天对我的照顾。我真的没有说谎,这事儿对我来说没啥难的。”话毕,在场的所有人无不面面相觑。

犯罪嫌疑人李小柱,男,18周岁,本市怀山县庆生乡山南村人,因自幼父母双亡,小学只上到三年级就辍了学,跟唯一的叔叔相依为命,以替村里人放牛羊为生计。两个月以前,叔叔去县城购买农用肥时不幸出了车祸,李小柱将其安葬后来到本市,由于身无长技,他辗转过几家汽车修理厂,直至被警方抓捕。经过突击审讯,李小柱对自己杀害秋某、段某、秦某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案件一经侦破,所有办案人员都松了一口气。虽然对凶手的判断上出现了小的瑕疵——身亡的是与李小柱相依为命的叔叔,而非他的父亲或者母亲。但这并不影响局里同事们欢欣鼓舞,他们簇拥着宋河,期待着这位功臣能将他的推断由来公之于众,想象着那必定会是一番石破天惊的论述。可是,宋河从始至终都不发一言,他径自走向洗手间,反锁了房门,整整几个小时,谁也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对于宋河而言,那是一个充满怀疑味道的下午,警校数年废寝忘食、努力学习的影像频繁闪现,在这些片段里,不时冒出秦烁那张轻佻的嘴巴,还是那么喋喋不休、令人生厌、贱气十足,却又让他无力抵御。宋河生平第一次看到脸颊上的肌肉不由自主跳动起来,即使是自己那双结实的手也未能遏止。于是,他再一次感到浑身冰凉,因为秦烁那番看似漫不经心的推断:

首先,从案发现场来看,三名死者都是在面对凶手时被爆开了左眼,假设死者们并不认识凶手,那么基于本能,在稍显阴暗的地下车库,任何人都会下意识地对陌生人保持警惕,凶手自然不会轻而易举一击中的;反之,倘若双方有过交集,死者们在心理上的防备将大大降低,更利于凶手作案。本案显然属于后者。由此得出结论:三名死者都与凶手相识,暂且不论是否熟络,至少死者们一眼就能认出凶手来。人的记忆力十分有限,每天有无数张面孔从眼前闪过,所谓印象深刻必有特别之处,如果凶手与死者们仅仅有过短时间接触,一道明显的伤疤就更符合条件。

其次,三名死者有男有女,年龄上没有显著特征,从事的工作也各不相同,彼此亦无交集,这说明凶手实施犯罪并非遵循着特定的规律。唯一能将三名死者联系起来的是他们都有汽车,开车的人通常离不开两个地方——加油站和汽修厂。从凶手的作案工具上判断,后者更易被认定,因为一家汽修厂不可能没有锤子,尤其对钣金这一工种而言,但并不能以此作为结论。富有意味的是凶手留在每个案发现场的左手手套,如果仅仅是疏忽,就不会有再二再三,那么就是蓄意。他要告诉警方这样的事实:我,是用左手持锤杀人,尽管你们不需要它们也完全可以判断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强烈并带有抗争色彩的举动,凶手迫切希望被外界认可,他的左手也很厉害!那么如果他本身就是左撇子,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由此得出结论:凶手习惯手为右手,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是一个无法施展自己才能的人。

汽修厂鱼龙混杂,等级制度严明,学徒和师傅两者间的待遇天壤之别,自然更符合凶手所处的生活环境。一个渴望证明自己的人不应该是师傅,而学徒这种底层工作者大都来自农村地区,他们刚刚成年,身无一技之长,最初的阶段必须依靠力气吃饭。可是,一旦这个学徒发现师傅的工作对于自己来说轻而易举,他会怎么做?——跃跃欲试!

不,他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没人相信他可以在短时间内领会钣金技术,更不会因为他的渴求而甘冒完全不必要的风险,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杂工因为在老家长期扬鞭驱使牛羊,不但右手,就连左手上的力道也早已练就得巨大无比。他没能证明自己,反倒因为执拗付出了代价:无情的嘲讽、训斥、谩骂,甚至还招致更为恶劣的拳打脚踢。而这一切的屈辱,都被一名修车顾客看在眼里,他一笑而过,记住了这个“小丑”脸上那道非常明显的伤疤,“小丑”从他的笑容里读出了鄙夷,记住了他的车牌号码……

再者,一个人突然做出过激行为,必定是长期饱受压抑而无法得到排解。这样的人特征很明显:身边没有什么朋友,看起来沉默、羞涩,面对陌生人显得手足无措,凶手一再受挫,却没有选择逃离这个对他而言冰冷又残酷的城市,而是杀人之后,明知警方会根据死者的修车记录找到汽修厂调查,还仅是事后更换了工作环境,然后再次选择目标作案。这些,都可以说明他曾经生长的环境更让他感到绝望。农村社会赖以生存的规则是“人情”,父辈的消逝几乎等同于人走灯灭,尤其对不善交际之人,简直是另一场灾难。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彻底离开,即使犯下了滔天罪恶也绝不回头。

事实证明,李小柱的确有着一段悲惨的过往,那长达数页的供词清晰地还原了他的心灵轨迹。

李小柱8岁的时候,父母误食毒蘑菇身亡,母亲是外乡人,因而他只能跟叔叔相依为命,自然也就耽搁了叔叔娶妻成家,为此他一直心怀愧疚。更不幸的是12岁那年的一次意外,他被疯马咬中,脸颊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马齿痕”。当地人对此颇有说法,认为这是不祥之兆,李小柱自然也就成了不祥之人。同龄的孩子都被家长们严厉警告,不准跟他往来。李小柱孤独苦闷。后来有一次,他鼓足勇气向正在玩耍的孩子们表达了善意,可他们却让他赤脚站在马粪上别动,打他,一个接着一个,来来回回,很疼,还要他笑。他们玩够了又想出新花样,让他掰着腿吃干净脚上的马粪。李小柱舔得很仔细,每一口都不敢马虎,幻想着他们以后也许就会跟自己交朋友,浑身酸麻了也坚持着。只不过,等待他的仍是狠狠的一脚,他皮球似地摔下了田埂,头破血流。从此人家都叫他屎壳郎,说他一张嘴全是粪味儿,他再也不敢出现在人多的地方,直到叔叔出车祸之前,他几乎都没跟村里人说过话。叔叔之死,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同村里人打交道,恳求他们帮衬办理丧葬后事,但没人愿意帮他。出殡那天,他一个人拉着棺木上山,只记住了一双双注视他的眼睛。李小柱流下了两行热泪,发誓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回到这块伤心之地——死都不回来。

李小柱来到江城,突然发现世界好大,他的生活里并非只有成群的牛羊。他努力地找工作,在大街小巷往来穿梭,无意间看到汽修厂的钣金工人在作业,他目不转睛地蹲在旁边看了一个下午,然后决定自己的新生活就从这里开始。但是他并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仅仅是摸了一下锤子,便遭到师傅的严厉责骂,他辩解了几句,就被扇了同样数目的耳光。就是那天,他见到了本案的第一位死者秋某。这个人饶有兴致地望着李小柱出丑,以此打发无聊的时光,使得李小柱再一次想到叔叔出殡当日那一双双注视他的眼睛……

冷漠的旁观比火辣的耳光更让人愤怒!

李小柱崩溃了,内心的野兽咆哮而出:这种人,更可恶!更可恨!更残忍!更应该去死!!

李小柱杀了人,换了一家汽修厂,又杀了人,再换……终于,李小柱遇到了一位待自己不错的钣金工,他向自己展现出阳光一样的笑容,还告诉自己:“小柱,慢慢来,只要努力学习,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师傅。”许久以来,李小柱第一次感到了温暖的存在,他笑靥如花地央求道:“师傅,再过一阵子,您就让我试一次好不好?说不定这对我来说真的不难呢?”钣金工抚摸着他脸颊上的“马齿痕”,犹豫了片刻,点头答应了他。若不是有旁人在场,李小柱当时多么想给这位钣金工磕上三个响头。

以上,就是江城市“特大连环锤杀案”的整个侦破始末。

后来,宋河在于副局长的授意下对秦烁进行了暗查,结果发现他跟警界毫无关系,仅仅是在国外留学期间,因为兴趣蹭听过几堂犯罪心理学课程。为此,于副局长惊讶之余也不免感叹“天才”二字,索性向局里打了报告,建议将秦烁吸纳入警队,方式上可灵活掌握,并与宋河一起,专门负责日益凸显的具有典型“畸形犯罪”特征的案件。于副局长的大胆想法得到几名局领导的一致认同,却不料秦烁并不买账,他在获悉宋河的来意后说道:“让我去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你能保证让我跟于副局长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吗?得了河河,我在意的是你,不是你的警队。”

宋河面无表情,抄起面前的一杯酒“咕咚咕咚”喝个精光,接着将酒杯摔得粉碎。他扭身就走,又回头骂了一句:“去死吧!你个贱人!”

贱人放肆地爆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贱笑。从此,宋河再也没有见过秦烁。

而现在,秦烁正以另一种身份震颤着这座城市,他用一声声充满力量的嘶吼让无数年轻人为之疯狂着迷,他们把他视为偶像,亲昵地称呼他——弗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