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六年,正月十一。
江寒衣带了弄玉和抚琴一道去看殷太医,老头子喜欢弄玉,说她勤劳肯干,还踏实,来一个弄玉,比来上一大帮子都强上很多。这回弄玉提着四色糕点,四种酒水,并着四坛子泡菜萝卜盐豆腐和一坛腌制的冬瓜过去的时候,老头子很高兴。
殷小野也没拦在门口要挡路财,因为他爷爷要捉他去一家学堂读书,小孩子不肯去,说讨厌学堂,说里头先生教得太蠢,不稀得去。
一老一少正在屋里生气,弄玉提着糕点进来,殷小野瞅到空隙,风一阵就跑出去了,还问:“沈大人呢,他怎么没来?”
抚琴拿出一个荷包,荷包里有两个银锭子,荷包外头系着一个九连环,只有将九连环拆了,才能将里头的银子取出来。殷小野果然很快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到一边坐着拆解九连环去了,弄玉则自觉去厨房规整做饭,抚琴则去泡茶。
“你那寒疾......”老头子说:“当年你年纪小,泡坏了身子骨,别的倒没什么,我看你脏腑也还安逸,就是有一桩。”
“嗯”,江氏女翘着腿儿,将点心往自己面前带,伸手就拿着吃,“我都说了,我说我没事,我自己的事情,我心里有数,就是沈鸩九,他说我有病,我觉得我”,女人定定声道:“没病。”
“你爱喝酒,因为你手抖,你喝多了,便觉得自己手也不抖了,自己麻痹自己便安稳了?”殷老头子也不客气,说:“你得戒酒,戒了酒我替你看病,另有一桩,我看你血寒,若是将来你有孕,怕是这毛病......”
“呸,我呸呸呸!谁有孕,我还没嫁人呢,谁有孕?”女人敲敲桌子,“我八字没一撇,九字没一勾,哪里有孕?”
老头子睃她,“就你这凶巴巴的样子,当然没孕,就连有孕的机会都没有。”
女人咬一块点心,又拍拍手,“那样最好,生死不拖欠,谁要生孩子。”
“哼,只怕将来你想生也生不出来,到时候别找我老头子来哭,我可不稀得管你。谁来都不行,沈鸩九来,我也不管。”
“我生孩子,和他有什么关系?”
“殷太医,姑娘,喝茶了。”抚琴端着两盏茶进来,这是团茶,要煮的,老头子看了一眼,道:“茶不错,云雾山上的云雾,就是旧了点,不新鲜。”
“你倒是有眼光”,江寒衣说:“现在外头的贩子都卖散茶,散茶茶味淡,这团茶不好找,我还是托人才买到的,不便宜。”
老头子大口喝了一碗,夸抚琴,“茶煮的不错。”
“多谢殷太医。”抚琴站在一旁,江寒衣说:“弄玉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去帮忙。”
“是的,姑娘”,抚琴也是识趣,甚么都不多问,转头出去了。
殷老头子瞧她,“怎么的,有事要问我,还要避人?”
女人道:“我前几天闻了一种香,死人身上的,香得厉害,您说说,有甚么香气聚集在死人口鼻中也不散的?”
“香料无非胡椒、丁香、荜芨、速香、苏木、木香、乳香、黄蜡、没药、金银香、大枫子、肉豆蔻、豆蔻花、沉香、黄熟香、毕澄茄、乌爹泥、栀子花、丁皮,闷虫药。”
老头子搁下茶盏,“若这些都不是的话,那还有血竭、龙涎香、降真香、乌木、安息香、紫檀木、雄黄和阿魏。”
“嗯,都不是。”
江寒衣站起来,拍拍手里的点心沫子,“没一个对得上号的,我前些日子在死人嘴里闻了香,那香气馥郁得很,不知道是甚么幺蛾子的味道。”
“那就是调合香,我说的这些都是番邦货,若是番邦货都不及你闻到的香,只能是调合过的香料了,例如龙涎香,本就持久不散,若混了降真和丁香进去,那味道就要变上一变了,若再混金银花和栀子皮,那就变了三变了。”
江寒衣拍拍手,“听说孟微冬的蟾宫里香料多,甚么都有,是不是真的?”
“孟大都督?”殷星野倒是笑,“你区区一个没有职级的朝廷小爪牙,也敢直呼孟大都督的名讳?谁给你的胆子,沈鸩九给的?我看他自己都未必敢这么称呼孟大都督。”
女人摊手,“没什么,我也不敢当着孟微冬喊孟微冬,他不是不在吗,这里又没有他家的鹰犬,他管天管地,也管不着我一个女人在家说闲话吧。”
殷星野摇头,“好一张利嘴,沈鸩九没被你给说死吧?”
“没有,他好的很,今天去孟府了,听说孟微冬要纳妾,就是正月十六。不知道这些男人都是怎么回事,纳个妾需要这么大张旗鼓吗,又不是娶妻。”
江寒衣摇头,“我看将来孟微冬娶妻,肯定是哑巴一样静悄悄的,因为风光都被妾室给占了,以后正经夫人肯定讨不到甚么好。”
“年纪轻轻,懂得倒是不少。”
老头子拿了一包药出来,说:“你隔一天吃一副,自己斟酌剂量,那些酒你也该戒了,过上一年半载,你的手应该也就不抖了。至于你还能不能生育,老朽现在也还说不准。”殷星野话都还没说完,江寒衣就道:“您饿了吧,弄玉手艺好,咱们吃饭吧。”
南京郊外的庄子里今天吃鸡,弄玉现杀了一只鸡,放了鸡血,几人带着一个小孩吃了一顿,席间其乐融融,说说笑笑。
沈鸩九就没这么愉快了,他去孟府给后军大都督送贺礼。后军大都督是谁,孟微冬,孟微冬有什么,他有全南京城除皇宫外最大的宅子,孟家的宅子里有甚么,宅子里有整个南京城,不,整个南直隶最稀珍的宝物,鱼虫花卉,牡丹芍药,金银器物,他的宅子里还养着几只孔雀。
传言说孟府后花园是个小江南,别人都只当这是传言,沈鸩九不能仅仅当它是个传言,外头怎么揣测不重要,关键是,这是真的。孟府就是如此,花房是琉璃罩子,里头常年开着不败的花,错着季节,美丽不衰。
孟府的池塘里开着睡莲,冬日里也开着,严寒怒放,旁人进来兴许会问:“这花儿是真的还是假的?”沈鸩九不会问,他知道那是真的,旁人家的池塘里为了景观,或者点缀一些趣致,会用玉雕一些莲花,稀稀落落摆在水塘里。可孟府不是,里头开的花是真的,就是真的睡莲,池塘里是温水不假,可至于这花怎么开,怎么不败,那就是孟大都督手里蟾宫的手段了。
论蟾宫的魅力,大概江南大半的香料都出自蟾宫,包括宫里娘娘用的龙涎香,都是出自蟾宫。蟾宫在哪里,在镇江,沈鸩九去过,并且去过不止一回,他回回去,都发现里头有些新鲜名堂。
蟾宫里爱弄新鲜,因为它的主人也爱新鲜,蟾宫的主人就是孟微冬,权倾朝野的后军大都督。沈鸩九见到这种人也很头疼,因为这种人不仅有钱,还有权。
一个人一旦自己很优秀,并且有钱还有权,任何人都不会太喜欢他,因为人会自卑。但也有一类人是不同的,她们简直喜欢到趋之若鹜,那就是女人。
沈鸩九走在孟府的园子里,这是去远山堂的路上,孟微冬有一整片后花园养着他的女人们,他自己却不与这些女人住在一处,他与她们隔着一堵灰墙。
途径花园的时候,沈鸩九起码见到了孟微冬的两个妾室,一个好像是姓段,叫段桃之,原先孟微冬带回来的时候,沈鸩九就认识她了,因为孟微冬说她是野花,生命力强。不过沈鸩九不这么看,他虽与孟微冬认识多年,但对于孟大都督的看女人的眼光,他不敢苟同。
不说远的,就说这个段桃之,孟微冬说她坚韧,眼前的女人,一身紫衣,又不是浓烈的罗兰紫,却是那丁香紫,单薄得很,一看就哀怨无比。沈鸩九看了看自己身上色泽鲜艳的紫袍,自己摸摸衣裳,笑了。
段桃之看见他,却没有理他,因为这孟府里的权贵太多了,一个一个招呼,简直招呼不过来。沈鸩九也不介意,女人嘛,都是要有点个性的。
再遇见的这一个情况就特殊些了,是妾,作风又非妾。她是季舒,是国子监学士季冷的女儿,季学士家的女儿去给孟微冬做妾了,季学士觉得面上无光,与季舒断绝关系了。
“沈大人来了?”季舒为人活络,见了沈鸩九,立马说上几句好听的,“有些日子不见,沈大人如今真是气度更胜往昔了。”
女人打招呼,沈鸩九通常都是讲礼貌的,“季夫人有礼,季夫人的风华也是与日俱增。”
“哧哧”,女人被逗笑,“沈大人真是会说笑话,妾身一介女流,哪里及得上沈大人逍遥呢。”女人在前头带路,“沈大人是去找大都督吧,妾身给沈大人引路。”
有美偕同,沈鸩九也是来者不拒,季舒说:“沈大人腰间这组十二月令组佩好生漂亮,妾身没看错的话,这是朱温称帝时佩戴过的那一组吧?”